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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染:时光与牢笼

ID:62358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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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染:时光与牢笼

  1飞翔的外婆

  水水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夜晚的静谧怀想,思绪涌动,内心爬满真实的或者虚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水水所从事的最经常最习惯最不可缺少的事情之一。可是,想什么呢?该想的都想过了;不该想的也想过了。

  岁月是一只鸟,它飞翔的痕迹把水水往日的和来日的那些单薄抑或厚满的日子串起来,水水甚至清晰地看到了那条岁月流动的弧线,在那条黯淡又辉煌的弧线的始末之间,水水仿佛像流水一样流。

  水水在想有关外婆的事情……

  外婆去世后,全家老小乱了起来。外婆已经很老了,八十有余,满身的风烛残年已不再那么看重生离死别。她甚至已经完全丧失了那种思三想四、牵东挂西的精神活动。老实说,她的去世无论对她本人还是对她身边的人都是一种解脱。去世前,外婆在床上吃拉哭乐,还整天叫喊,叫喊的全是早已死去几十年的旧人。有时,水水外婆的眼睛痴呆呆地盯住窗子,忽然嘶哑着没声的嗓子大叫一声:“窗台上卧着一只老虎,快把它赶跑!”那咝咝的声音像丝绸店里售货员小姐的扯布声。于是,二舅舅或家人赶忙走到窗前,拿着手里正攥的报纸轰老虎:老虎快走,老虎快走!然后学一声虎啸以表示老虎仓皇而逃,结束这场战斗。二舅舅一家以及近邻早已厌倦了这一切。

  水水目睹了外婆去世前在医院里的情景。外婆睁大木呆呆的眼睛(那曾经是一双断文识字,通晓四书五经的眼睛;曾经顾盼流连,满盛一潭春水的调过情的眼睛),脑袋像风干的核桃(那里曾经是一张娇艳妩媚像寂夜里跳跃的烛光一样照亮男人心房的脸颊),干枯的灰白头发野草一般滋生在枕头上蓬向不同的方向(那曾经是一帘神秘的夜幕,黑漆漆地荡漾在风中),干瘪的身子淹没在覆盖过无数个死去的人之后又拆洗过的被子下边(那身子曾经是一株绽满花朵的榕树在晨风中招展,芳香四散),一只被抽空血肉的Rx房从被子一角裸露出来,斜垂着如一只倒空的奶瓶(那曾经是跳跃的鸟儿在胸前饱满地舞蹈),外婆的腿间甚至像失禁的婴儿一样夹着厚厚的尿布(那曾经是穿着粉红色内裤,诞生过水水的前辈们的出生地)。

  外婆的“内心景象”已无法描述,水水相信那里只是一片衰退了的沉睡的沙漠,不再能滋生情感与思想。那里只剩下一片混沌。

  在阳光明媚的午日,水水外婆那昏花的眼睛看到一串串艳丽的彩灯从她眼前鱼贯而过。她一声叠一声狂怒地高喊:“关灯,关灯!我要睡!”

  水水目睹了衰老的残酷。人们想像中的衰老永远是诗化的,死亡之前真正的衰老是丑恶的。水水甚至希望外婆那之灯早一刻熄灭,让她的灵魂早一刻安息。

  水水的外婆终于去世,二舅舅以及近邻又像失去珍宝一般哭嚎一番。毕竟是一个人一生的结束和收场,毕竟是一个人一生的盖棺论定。

  火化后第二日,水水母亲一夜无眠,倒不是伤心悲痛熬磨得夜不能寐,而是一只长腿的大花蚊子在这冷秋的深夜,在水水母亲的耳畔整整嘶鸣了一宿,驱之不去,逐之无影,只是一片嘹亮的嗡嗡声弥漫长夜。

  水水母亲想,水水外婆准是有什么心事放不下,变成了一只大花蚊子来倾诉。于是,水水母亲就努力想水水的外婆到底还有什么心事未了,整整想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水水的丈夫在家里的阳台上抓到一只美丽的信鸽,那信鸽怎么轰也不走,水水丈夫就把信鸽捧在手上喂它水喝,喂它食吃。水水丈夫说这不正常,是不是外婆变成了鸽子?

  于是,全家在水水的外婆后事完毕之后又乱作一团,举家发动脑筋,想老人到底需要什么。终于,还是水水的母亲最疼爱外婆,想起来老人去世后嘴里的假牙没有装上。外婆在去世前早已不能吃东西和说话,她的嘴只是用来喘气,所以用不着牙。现在,老人到了阴间,是不是在向家里讨要那副假牙?这时,全家才猛然想到那假牙遗忘在抽屉里了,没有和外婆的身子一起火化烧掉。想到这里举家上下一齐内疚。

  水水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事。古书上说,旧时历代太监有个传统,凡是净身之后,阉割下来的阳物用油炸透,再用油纸包好,垂吊在高处僻静的房梁上。太监死时,亲属必须将他那个东西放在棺内。连最贫穷的太监的亲属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其说法是:这辈子虽已六根不全,来世还可以变成个整身子。

  水水对家人说,没关系,明天把外婆的假牙用油纸包好,投到火炉里烧掉,外婆准能在她现在的住处收到牙齿,完了她的身。

  水水和母亲又寄了纸钱给外婆。水水出手一向大方,她在那一堆纸钱上写了很大的数字。然后水水和母亲把纸钱烧掉。很快,外婆又托梦给水水的母亲,说汇款是收到了,就是钱数太可观,她活着时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可是,钱太多了,她那里的银行提取不出来。

  水水的母亲又不安起来,怎么就没想到十几万元不好从银行提取呢……一声尖利刺耳的电话铃叫水水打了个冷战,她从思绪里猝然惊醒。水水起身拿起电话筒,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十分钟前外婆在医院里故去了,死得很安详,外婆的灵魂升天了。水水的母亲还说,一会儿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水水跌坐在弥散着夜晚的沙发里感到一阵恐惧。

  外婆死了。

  外婆真的死了。

  外婆第一次死了。

  水水的心脏伴随着墙壁上挂钟的滴嗒声向前跳进,而她的思绪却迅速倒转回逆,想抓住并衔接电话铃叫之前心里流动的真实抑或虚构的东西。但那东西像一股青烟飞走了,抓不到了。水水模模糊糊感到一种潜藏的恐惧。

  水水仿佛看到外婆的肉体正躺在界石之上,躺在“在”与“无”的交叉路口。这仰躺的尸体像一只从久远年代漂移过来的古船残骸,那曾经千娇百媚之躯业已千疮百孔,时间、历史、生活、欲望、情感、痛苦正从那疮孔之间流失殆尽,并且永远不再返回。那尸骸双颊扁塌,颜色枯白,若风中草木。灵魂正游离她的躯体,踏上天国之旅。

  水水从来都把死亡当作一个自由人的圣地。她知道,所有人——年轻的抑或垂老的心灵——都将在某一天把他们自己的躯体拖到死亡这块永恒的界石上;甚至有一些急躁的心灵,无法等待它的躯体安然抵达死亡之地,便过早地抢先地把精神放在这里,完成哲学意义上的死亡。

  外婆真的死了。

  水水知道十分钟前外婆的第一次死亡在她心里已是第二次死亡;水水知道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三次死亡;水水知道下一个清明节和下下一个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四次死亡,第五次死亡……外婆要经历无数次活人们强加给她的死亡。活人们很累。

  窗外,月升风住。飞翔了一白天的风声全都躲到疲倦了的树木之上。这是冷秋的一个夜晚。这忽然冷却静寂下来的一切,带给水水一种时光似风,岁月如水的轻叹。水水只想冲着天空中飞翔的美丽禽物叫一声——外婆。

  水水起身,慢慢走向厨房。她取出一只高脚杯,又取出一瓶长城牌干白,自己斟上半杯端回卧房,重新跌坐在沙发里。水水让那透明得让人身心放松酥软的液体,热热地流进腹中。她还频频地把杯子举到空中独自碰杯,那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便把这个完整而连贯的夜晚搅碎了。后来水水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似有似无地在哼吟:“谁能——与我——同醉——653││2—│”

  卧房里只有水水一个人,水水的丈夫这时正在卫生间里洗漱。于是她知道那声音只能出自自己。歌子的后半句她忘记了歌词,就哼哼音符替代。水水一向是羞于在有公众和无公众的任何场合唱歌的。然而水水却在这个冷秋之夜把这句歌子哼了无数遍。这并不是由于水水喝了酒的缘故,只是由于水水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谁会与谁真正同醉。水水一边哼哼一边流下泪来,但这也同样不是由于水水那牢不可破的自控力量的丧失,水水坚信会流泪的眼睛是拥有生命的眼睛,永远干涸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在这已不再容易拥有与欢乐的年龄,水水只是纵容自己的泪水像时光一样慢慢流淌,它使得水水浑身清爽。

  水水说:“我们睡吧。”

  水水望望夜空,望望已经飞翔着外婆了的绚丽的夜空,在心里说一声:外婆安息!

  然后她平静地无声地哭了。

  这是水水面对生死离别以及无法逆转的一切的选择。

  水水的笑不再年轻。

  2又一次初夜同床

  就在冷秋里那只与外婆有关的长脚大花蚊子在水水母亲的耳畔长鸣之夜,水水完成了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的已不再是初次的又一回第一次交合。

  这天夜晚,就在水水的外婆去世的那个夜晚,水水和丈夫早早就躺到床上了。水水由外婆叹及自身,感慨生命真是像水一样流,往事如过眼云烟。

  水水在经过了三年里三次婚姻的离异后的二十八岁芳龄上,终于再一次果敢地向前迈了一步,做出了婚姻的第四次选择。而这时水水已经完全冷下一条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做任何属于她这个年龄正应该做的梦。水水明白了浪漫这东西通常总是以和另外一个人保持着某种距离为前提的。失去距离便失去浪漫,而婚姻是无法保持距离的一种关系。心理成熟起来的水水依然文弱苗条,温婉柔媚,一派小鸟依人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岁月在她心里刻出的沧桑。

  水水想起第一次结婚时她二十二岁,天真纯净,丈夫是一个欧美文学专业的博士生,水水嫁给了。丈夫出国后,天各一方,日东月西,先是鸿雁传情,尔后渐渐变成热烈而空洞的贺卡,再渐渐就没了声息。

  第二次婚姻,水水嫁给了金钱。水水以前把生活中的种种困境归咎为金钱的匮乏。后来她明白了有钱人和没钱人一样忧愁和烦恼。

  第三任丈夫是罗伯斯,水水嫁给了美国护照。金钱既然不能拯救水水的精神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么罗伯斯会带给水水一个崭新的世界。后来,水水又明白了全世界都一样,无论在哪儿,没有哪儿是天堂。西方人一样空虚孤独,西方人一样小心眼儿患得患失,一样冷漠麻木……水水不再做任何选择。

  三次婚姻水水一无所获,但也可以说获得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她走完了一遍人生。这是许许多多的人用活了整个一生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经验。水水觉得生活已向她罄其所有,二十八年的时间是完全可以走完八十二年的生命历程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一年甚至更少的日子完全可以把一辈子的内容过完。

  水水心理上的时间从来与物理上的时间有着不同的刻度。

  水水和丈夫躺到床上后,打开电视。水水的母亲还没有从外婆的医院赶回来。水水便和丈夫有一搭无一搭看着荧屏上的影子晃来晃去。电视机像患了感冒似的不断发出咳嗽一般的刺耳的交流声响。

  水水丈夫说:“这么吵不如关掉它。”

  水水的丈夫比她小四岁,身材瘦瘦的,面庞俊秀,一脸纯真。干起洗碗烧菜、搬运重物这些活儿,一丝不苟,只要不要求时间,对于这些家务操作他会做得滴水不漏,无一差错。每当这时,水水就感到安慰和温暖,她从后边抱住丈夫的腰,感到年轻的丈夫宛若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挺拔的将军,使她安全而有所依靠。水水对此向往已久,找个本分安稳的年轻男子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平庸些放松些。生活的意义已所剩无几,所有的人和物都正在无可奈何地一任自己的本质与自身脱离散尽,所有欢悦的酒杯都正在被功利填满。然而家,毕竟是全世界惟一使人卸下伪装面具、放松防卫机制而敞开身体与思想的最后的城堡啊。懂得了放弃浪漫与奇异之想的水水反过头来追求平常,追求普通(她把这命名为平庸精神之光),与此同时她也感到某种深藏得连她自己也不易察觉的失落。

  水水的丈夫是个天性善良得几乎失去一切力量的男孩子,在世道上许许多多复杂而有难度的事情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无能为力。这会儿,他脱掉衣服,光滑的臂膀以及臂弯上极有耐力的优美的肌肉线条便呈现出来。水水叹声说:“那肌肉里边的力量哪里去了呢?”水水丈夫便说:“在心爱的人面前,肌肉里的力量就变成了水。”天呐!水水叹一声。她想说,那就别把我当作什么心爱不心爱的女人吧,只当作你想做些什么然后就分手的那种女人。水水当然没有这样说,她的自尊心顶多使她说出:“我盼望你的力量能够与你展示的肌肉名副其实起来,在对待我和对待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盼望我的丈夫所向披靡。”

  对话到此,两个人都感到压抑。水水知道丈夫是有强烈进取精神的——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过失与挫败难道他没有使出吃奶的劲吗?水水便不再说,神情矛盾地笑了笑。

  水水和丈夫在床上等待母亲回来等待得有些无聊,电视机依然不住地咳嗽。水水侧过头望望床头小柜上的各种小零食,用眼睛指了指对丈夫说:“咱们吃点吃的吧,一会儿再刷一次牙。”丈夫的目光在乱七八糟的女人的小零食上停顿一会儿,内心无比满足。他越过水水的身体,从柜上拿起一块包有金色糖纸的巧克力。这些年来,水水家无论对多么高级豪华的糖块都不再有兴趣,家里偶有糖块,也不过是各人差强人意的礼物。常常是放着放着,软了,然后就被水水扔掉。水水的丈夫总是有意无意地挑拣水水不吃的东西吃。每每这时,水水心里便涌起对丈夫的心疼与怜爱。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样体贴的丈夫。

  水水的丈夫剥开金色糖纸,小心地把巧克力吃到嘴里。那是一个英俊而光华的嘴唇,一个值得信赖而略显笨拙的嘴唇,一个出于羞涩而努力掩饰欲望的嘴唇。水水丈夫的精神集中到口感的香甜,仿佛在吮吸水水的嘴唇那样专注,不留神手里的糖纸就落到床下的地毯上,他翻身下床来,赤着脚站在地毯上,两条纤秀而结实的腿,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美丽。他弯下光滑的身子把糖纸捡起来扔到纸筐里,笑了,眼睛也跟着眯成一条线,像冬日里一只吃饱了青草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的绵羊。水水的丈夫用脚踏踏地毯,然后又换另一只脚踏踏,“真柔软。”他又笑了,宛若一个淘气的男孩子。水水也冲丈夫笑了笑,心里既温馨又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落。

  水水建议把电视的声音调到零,只留下屏幕上晃动的色彩闪闪烁烁地燃在夜晚的黯黯淡淡的房间中。水水喜欢在这样宁静安详的黑夜,让房间里流溢着黯黑的彩光,那彩光飘忽不定,左闪右烁,她依偎在丈夫的身畔低低絮语。

  水水的丈夫仍然建议干脆把电视熄灭。他喜欢把面孔完全隐没在黑暗中。黑暗是无限,黑暗是纯粹的感受,黑暗像自娱一样没有负担,黑暗给人以摒弃精神活动的物质勇气。他便可以整整一个夜晚全都紧紧地抱住水水,让两个人的身体所有的部位全都贴在一起。他当然没有这样说,他只是强调电视里闪烁晃动的彩光使眼睛发酸。水水知道丈夫永远不会那样说。

  水水和丈夫吃完了零食又起床去卫生间洗漱。丈夫在卫生间的时候,时间在这里出现了一次空白……水水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乱想,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的夜晚里,内心爬满真实与虚构的东西,她望着滴嗒行进的壁钟,想起关于外婆的事情,想着岁月是一只鸟,想像天空中飞翔的外婆……正在这时,水水的母亲从医院里打来了那个外婆去世的电话。

  水水和丈夫重新上床,熄了门厅的灯,也熄了电视,房间里一时阒寂无声。水水的丈夫在一边翻了几个身,没有动静,连呼吸声也没有。水水知道要是丈夫没呼吸声就表明他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便把手伸进丈夫的被子,放在他的胸口上。丈夫动了动身子,全身紧张了一下然后就把水水拉进自己的被子里紧紧地贴在一起。水水感到丈夫的身体滚烫,他血管里坚实有力的突突跳跃声敲在水水的身体上,她感到全身酥软,像丝绸一般光滑柔韧,皮肤上所有的毛细管全部像嘴一样张开,尽情呼吸着丈夫的滚热。他们的身体镶嵌在一起。他捧着水水的Rx房吸吮,那吮法犹如吮吸一只熟透的北方柿子,它饱满、柔软,百合花的颜色,他孩子一般把它的汁液酣畅淋漓地吸进腹中。

  正当水水渴望着与丈夫更深地融合起来,水水的丈夫“唉呀”一声,宣布结束了这一切。水水知道又完了,便重重叹了口气。有好几次了,水水就怕听“唉呀”。每次“唉呀”之后,水水都说没关系,再来会好。多年的心理训练与心理经验,水水知道,对于某种善良得连爱情都无法施展暴力的男人或女人,那种面对世界的种种困境与障碍总是无能为力的柔弱的心灵,你越是指责他(她)要求他(她),他(她)就越是不,就越是失败。所以,水水总是温温存存说一声:没关系没关系。同时,水水坚信,只有当人们把自身从神化的爱情中充分拯救出来,性爱才能得以淋漓尽致地施展。爱抑或仰慕于某些人来讲是性行为的牢笼。

  这一次,水水终于被激怒了,她的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娇好。她低低地骂了声:笨蛋!

  水水以为丈夫会为这句话感到羞辱和伤害而无法入睡。可是,水水的话音刚刚落到地上,她就听到了身旁的均匀、疲倦的呼吸声。

  水水独自躺着生气,辗转反侧。躺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你睡着我却醒着!于是她从床上爬起来去吃安定。水水故意把声音弄得哗哗响。丈夫睁开眼,说:“还没有睡着吗?”水水抓住他清醒的时机,大声说(那声音之大近似一种无理,简直是向整个黑夜宣布):“没见过这么笨的男人!”水水刚刚说完,丈夫均匀的气息再一次升起。水水吃了安定,又气鼓鼓地一个人躺下,脑子里弥漫着纷乱的事情,丈夫、外婆以及单位里熟人的面孔迅速而有秩序地剪辑串连,贯通流动。渐渐地药性发作起来,水水的思绪失去了完整性,并且模糊起来,慢慢地她就放松睡着了。水水很快做起梦来……时间在这里又一次出现了空白……她在梦境里激烈而充满智谋地忙碌了一个小时,也许是四十分钟,就被丈夫惊醒了,水水的丈夫一反常态雄气勃发地扑上来,急急切切甚至含着一种愤怒地说:“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知道,丈夫即使在刚才均匀的鼾声里也被水水的话激怒了。水水的丈夫怀着对以往的不完美的或者叫不彻底的失败的仇恨心理,把事情做得无比狂热,无比持久。天空响起邈远的圣音,那是向着人类的永恒欲望投降的声音。他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慌乱地为激情寻找出路。他的器官灵敏得像一只艺术家的手指,准确而有力度地弹在女人最中心的音符上,然后是一片浑厚宏伟的和弦。水水不住地在他的耳边低语:“你真是棒极了。”他把身体稍稍脱离开她,说:“爱我不爱?”水水把一条腿翘起来盘紧丈夫的后腰:“你可真会趁火打劫啊!”

  水水的丈夫重新贴紧她,充满了骄傲,仿佛他不是和妻子在做爱,而是攻占了最尖端最想占领的一座碉堡;仿佛碉堡里有着一个加强连的随军女郎,他足足用了占有一个加强连那么多个女郎的力量。

  清早醒来,水水的丈夫温存体贴地叠被,水水呆呆地望着窗外。深秋的早晨,天空格外悲凉,瓦蓝色的空气滞重起来,光秃秃的树木枝干绝望地在楼群之间的空旷地带舞蹈,似乎谁也无法帮助它们,众多紧闭的窗子望着它们在即将降临的料峭的寒冷里挣扎却无能为力。有一棵脱去绿衣的瘦树生长在碎石嶙峋的夹缝里,水水想像自己几年来很像那棵树,在各种各样的夹缝里努力生存,寻求出路,水水注意到那棵树的天空正像她的梦想一样被一堵年久失修的倾塌下来的断垣完全地切断封死了。水水想,失去天空的树最好的出路就是忘记天空。

  她坐在床上久久地凝望窗外的世界,她望到天宇的无际与时间的绵长;望到无数颗孤独的头颅高昂在智者们虚撑着的肩膀之上,四下找寻依托;望到每一颗独自行走的心灵,正在这冷秋里清晨的街上无助地梦想……这时,窗下一个女孩正款款地朝着水水的窗子这边走来,脆脆的鞋跟敲在碎石路面上,一步一步把这个还未完全醒透的秋日的早晨踏得清晰起来。

  水水已经看到她的棉绒衫了;

  水水已经看到她胸前的花花绿绿的色彩了;

  水水已经看到那色彩所拼写的名字了;——

  胸前:Iamavirgin

  (我是处女)

  那女子嗒嗒嗒地走过去。水水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并且极认真地分辨她后背的色彩拼写的文字——后背:That'sthinginthepast

  (那是过去的事了)

  水水的目光被那背影拉得很远很长。

  正在这时,水水和丈夫在阳台上抓到那只与外婆有关的美丽的鸽子。水水望望一脸纯真的年轻丈夫,平静地无声地笑了。

  这是水水的目光走完世界之后的选择。

  水水的目光不再年轻。

  3我是一个小对钩呢还是一个人

  几年来,水水一直做着与文字与精神有关的工作。她在许多个城市留下足印,在许多个报社当过记者和专栏撰稿人,而她在每一个城市的最长时间也没超过一年。她不停地奔波,不停地从失望中梦幻出新的希望去奔赴,落得身心疲惫,形销体损殚精竭虑。每一次之后水水都狠狠地发誓要冷下一条心,摆脱那种用泛着酸气的文字虚伪地营构自己与世界的毛病!她认定那种文字的自欺又欺人,无非是当众抒情与思想。尤其使她感到弥天大谎的巨大骗局是那些从小至今把她的头脑填充得满满的古今中外的关于爱情的一切文学和理论。

  在以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水水总是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她总是先把两只单沙发对放起来,把自己的身体近乎仰躺地靠在松软的沙发里,仿佛是躲进一个自制的城堡。然而,水水内心的躁动与盈满,使她的这种静静的姿态只保持了三分钟,她就站起身在地毯上走来走去。阳光被脚步从地毯上踏起,水水在尘埃般冉冉升起的光束里像一只困兽。这困境是水水自己给予自己的,书桌上苍白的厚厚的稿纸像一只无边的大血库,永远等待着水水用血液去涂抹去填充。水水感到自己的身体绽满“窗口”,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光辉全被理念调动起来,从那“窗口”飞翔出去落到纸页上,而水水自身的生命却像秋日里悲凉的落叶倾洒在土地上一无生息。当夜阑人静之时,满天古怪的星光如白银银的炭火罩在水水的头顶,四下茫茫的黑暗就涌来压迫、榨取水水的思想。我在干什么?我是刽子手!水水总是想。

  可是,什么事习以为常便真起来,做多了连自己对那堆真诚的文字都感动起来。水水极力使自己够得上那堆文字的境界。她既是那文字的制造者,又是那文字的受害者。她跑回了出生地,依旧在报社里做着与文字有关的工作。

  这样的一个清晨,在水水的外婆去世后第一个到来的那个清晨,水水早早地就到单位去请假。

  上楼的时候,水水想到苦涩的冬天就要降临了。她的皮鞋在楼梯上的蹋蹋声穿越半明半昧的晨光,走回到两个月前的一天。

  那天,她一进报社大门,就遇到了记者部的部长老史,老史铁着脸孔没表情,水水几次冲他笑,老史仍是死水一潭,她不知怎样才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走上楼梯,没出声。老史天生具有一种当领导的素质,比如,他从来不和部下们打成一片,过从甚密,他认为与部下关系密切,就会丧失管理部下的自由,若大家哥们兄弟叫着,谁有什么差错,自然不好说什么。同时,他认定世界上最密切的外人是最危险的人,因为他掌握你的秘密最多。水水曾多次试图讨老史欢心。比如,有一次她发现老史的左眼镜腿坏了,水水回到家就翻抽屉拉柜子,找几零几万能胶水。水水丈夫问干什么用,水水说我们部长的左眼镜腿坏了。没过两天,水水回到家又翻抽屉拉柜子,找几零几,丈夫问干什么用,水水说我们部长的右眼镜腿又坏了。几个月来,水水的努力换来的仍是老史那无论水水多么温情的微笑也无法穿透的铁板面孔。

  水水站在楼梯上刚刚降临的清晨里沉思了一会儿,她看到黎明的气息已在楼道里一步一步伸展开来。水水暗暗发誓,今天见到老史包括向他请假的时候,自己一定也板起面孔没一丝笑容。这个世界谁是谁孙子呢?!

  于是,水水铁起面孔,保持着状态。可是,一直到办公室门口也没碰到老史。水水的表情扑了空,有点失落。

  她打开门,发现自己来得太早了,不仅老史没有来,部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横七竖八零乱躺着的办公室和一小山一小山的稿件。

  水水站到老史的桌前打算写个字条。写完了,又觉得不太满意,便撕了攥成一团投进废纸筐,准备重写。水水回身之际一眼瞟到墙上挂着的考勤表,正好是月底,表上密密麻麻满是一个个小对钩,一个对钩能得到二元钱的误餐补助。问题是这一个小对钩的获得之难。每天部里早晨八点和下午五点各统计一次,要你全都坐办公室里,比如你喝茶、睡觉、会朋友,那么你便获得一个小对钩。部里很多人对此提出意见,说报社的工作性质不适于这样,但考勤表仍然顽固地坚持下来。水水几次都想把它撕了。

  水水走过去,看着自己零零星星的几个小对钩。她屈指算了算,这个月部里属自己发的稿子最多,跑的点最勤,小对钩却最少。水水回身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四周,又推开屋门朝外边楼道了望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蹿到考勤表前,把它撕了,攥成一团也丢进废纸篓。停了一会儿,又弯身把它捡出来,匆匆忙忙跑到厕所扔进马桶,哗一下冲了,然后准备快速离开报社。

  这时,水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堵在胸口,没有表达尽致。于是,她拿出兜里的粗粗的碳水笔,用食指与中指夹着在厕所的墙壁上写上:

  我不是一个小对钩而是一个人

  我不是一只小按钉,被

  按在哪儿就乖乖地钉住

  写完了,水水把碳水笔收起来。转身之际,水水觉得还有话要写,于是她又掏出笔用左手写上:

  为什么总是我们去看官人的脸色

  为什么不让官人也看看我们脸色

  这时,楼道里有了脚步声。水水知道上班的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她待那脚步声刚一消失,立刻窜出厕所,轻轻快快跑下楼,镇定地走出大门。水水极目四顾,整个过程没有撞到一个人。

  水水向着外婆故去的那家医院奔去,心中有了些许安慰。在雪白的阳光下,早晨的街伸着懒腰苏醒过来。

  正在这时,水水被年轻的丈夫急切的呼唤所惊醒,“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突地跳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她发现自己并不在街上,她的周围是无言的漫漫黑夜,极黯淡的一点点光线从一个缝隙射进来,这说明水水正在一个有围壁的地方。她想起来,那是家里的墙壁。水水的肢体上也并没有覆盖一层雪白的阳光,她的身上覆盖着丈夫的秀美而英俊的身体。

  当清晨真的到来时,水水坐在床上想起了午夜时分报社里厕所的墙壁,那儿,什么也不会有,一切都是虚构的。她用怀疑的目光抚摸了一下同榻而眠的丈夫的脸颊,回想着丈夫夜间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水水望了望窗外摇来荡去的枯树,树枝上没有一片绿叶在歌唱,春天还遥远。她又望见一个拥有着清清脆脆的皮鞋声和胸前背后写着我是处女那是过去的事了的女孩从黎明里穿过。然后,窗外只剩下一片空洞而荒漠的初冬景象。枯树、房屋、电线架以及环绕在楼群周围的倒塌了半截的残垣,一切一切拥有过崭新生命的东西,都将被日积月累的时光消损、毁坏与湮没。荣光与圣洁都将属于历史。

  水水起身从床上()下来,拨响办公室的电话,她讨好地向老史请假。水水看见自己毕恭毕敬谦卑顺从的声音像一股甘甜的蓝色水柱,沿电话线流进老史的刀枪不入的耳朵。

  水水对自己的行为平静地无声地笑了。

  这是水水在度过了以往无数个不安而冲动的早晨之后的选择。

  水水的早晨不再年轻。

  

  陈染:空的窗

  孤独的人最常光顾的地方是邮局。老人是在两年前的黄昏时分得出这一结论的。无论你相信抑或不相信,他都对自己的发现表现出坚定不移的。

  两年前的一个沉闷而阴郁的下午,绵绵的雨雾终于在咝咝啦啦纠缠了七天七夜之后打住,太阳灼热的光线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从太阳应该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来,横亘在鼠街的中央地带,这时已是迟暮时分。老人正站在街边观望着什么,他发现自己有一半脸颊亮在阳光里,另一半脸颊埋在阴影里,于是,他把自己的脸完全拉进街角的一级高台阶上面的阴影里边去。

  这举动与他的心境有关。比如,有一天夜晚,我送两个朋友去车站,一个男一个女,这男人和女人本身并无故事,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在来我家做客之前并不相识。我要说的是在我送别他们的时候,那场景所给予我的对人生的一点小感悟。

  那女人外观艳丽且凄凉,黑黑的长发披散着被夜风抚弄得时起时落,飘飘扬扬,像一面柔软的黑色缎旗,眼睛大大地洞张着,里边盛满忧郁,在黑夜中闪闪烁烁,楚楚动人。作为女人,我对拥有这种眼睛和神韵的同类,会从心灵里某个深深的部位产生一种疼痛感,这个格调总与我自己的生活经历相投合。她刚刚离了婚,从遥远的北方城市逃到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当时,夜色已经很浓稠,车站正好有一盏路灯突兀地亮着,在四际茫茫的黑暗中,这灯光给人以突然的暴露感。我们三个人在站牌下站定后我所看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那女人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躲进身后一条电线杆的瘦长的阴影里。随即,我发现我自己也闪了一下身,躲开那令人暴露的灯光,和她并排而立,脚下踏着那条横卧在鼠街车站的电线杆的影子,我们俩从头到脚被电线杆的影子保护起来。

  我们的对面,在光秃秃四处无藏的光亮里,那男人(我当时在自己心里把他塑造得完美无缺,我热恋着我自己想像而成的男人,而这男人其实与他关系不大)乐呵呵迎视而站,眼睛安然地裸露在光芒之下。他是从一个边远的南方小城过五关斩六将杀进我生活的这个文化氛围很浓的城市里工作的,并且很快又将离开我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因此,他心中充满信心和希望,并不因离开我而觉失去什么。我的这个对于人生的一点小感悟就是在此时产生的:倘若你在任何一种光芒里——比如目光、阳光、灯光——看到两个或三个或四个人聚在一起,他们每个人对于光芒的或迎视或背立的选择,绝不只是一种偶然为之的空间位置,那绝对与心境有关,似乎是很随意的站立位置,但那却是一种必然的结局。

  两年来,种种回忆使我一直在思索黑暗与光亮这个既相悖又贯通的问题。这个问题与我下面的故事有关。

  那一天,在阴雨初晴的黄昏时分,老人被忽然绽开的阳光逼到鼠街东侧的高台阶上边的阴影里边去。高台阶的上边正好是一家小邮局。七天七夜的绵雨过后,邮局里显得格外繁忙。孤独的老人,忽然发现在死寂的生活中有一块角落与全世界相连,人们在这里与远在太平洋那一边的亲人爱友清晰地说着话。一个女孩在走出电话间时,神采飞扬地说,她刚刚听到了纽约清晨清扫街道的洒水车的声音。老人心中莫名地激动起来,这里还是疲倦的黄昏,而太平洋的那一边已是阳光初照的清晨了,哦,世界有这样大!老人兴味十足地在邮局里观看起来。有人风风火火排队寄发邮政快件,有人慢吞吞把信封投进四平八稳的信箱,还有人四处借着钢笔或圆珠笔,以便填写电报内容。有个面色苍白得好像没有温度的年轻女人,握着电话筒,光流泪出不了声。这个女人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几天后,他在另外一个地方又见到了这个年轻女人。

  老人连续好多天在邮局里进进出出四处张望。有一天,他正在被这个繁忙的孤独世界所感动,想着自己的这一生似乎没有收到过什么人的信,并考虑着给什么人写封信的时候,忽然他听到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从身边掠过:“有病,有病,肯定这人有病。”老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声音,那声音是一位身穿墨绿色邮电部门工作服的小伙子发出的,他走到柜台里,和一位穿同样服装的姑娘指指点点。老人凑过去,看到他们正嘲笑地议论一封信的信封。老人戴起老花镜,看到那信封上写:北京八宝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区第一百零五号收。老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立刻想起两天前在老伴儿去世后的她的第一个生辰日。那一天,他熄灭了房间里所有的电灯,燃起三枝蜡烛,在昏黄的烛光下,他笨手笨脚包了五十九个一寸大小的饺子。老伴儿去世正好五十九岁。然后,他把这五十九个小饺子抛洒在鼠街西头的一条通往远处的污水河里。河水像一只庞大的铁锅里的沸水,跌宕跳跃,小饺子落到河水里犹若水耗子一般上下蹿起,最后被河水跳着舞带走了。可是,忽然,老人望着那远去的河水哭泣起来,说饺子忘记煮了,还是生的。

  那一天,正是晚饭前,太阳的余晖把河水涂染成让人心疼的血红,我正好站在河边,便走上去安慰老人说:阴间的吃法与我们阳间的吃法不同,饺子煮熟再吃是我们阳间的吃法,若按阳间的吃法把煮熟的饺子抛洒河中,你的老伴儿肯定在阴间无法收到。老人抬起头望望我,似乎得到安慰。他说他好像见过我,在邮局里,我举着话筒光流泪不出声。然后他就走了。我就是在那一天认识的老人。那时,我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交谈,像正常人一样看到光明或逃开光明。

  还是先把我放在一边,继续说老人的故事。我与这个故事的关系,到最后你便可以发现。

  那一天,老人回到家,给老伴儿写封信的欲望撞击着他,他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坐不下去站不起来,最后终于没有写。没有写的原因很简单,他要诉说的太多太多,以致无法落笔,无法开头和结尾,只好选择沉默。正像我们太亲太近的人,你无法描写他一样。你能够诉说或描写的对象,必须具备一个条件,那就是与你的距离,没有距离,也就无法存在诉说和描写。

  老人把神思拉回到邮局里,望望眼前那封投寄“北京八宝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区第一百零五号收”的信出了声。

  “年轻人,我要找你们邮局的局长。”他说。

  那个穿邮局制服的青年抬起头,看看老人庄严的面孔。拥有这种面孔的人肯定是有非见局长不可的事,是糊弄不走拒绝不了的。青年人朝着一个什么方向都不是的空中一指:那儿。老人楼上楼下左边右边花了十七八分钟时间,在第七与第八之间没有房号的房间里的第七十八号茶杯前终于找到邮局局长,在这个不大的邮局里。老人气喘吁吁掏出自己的证件,自我介绍说他是鼠街中心小学的退休教师,退休的时候正好老伴儿又去世了,他活着没有了希望,没有人再需要他,他希望局长能给他一份工作,他不要钱只是义务劳动。

  局长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后来他被老人眼角里混浊的水花以及他那种为别人所掌握的悬而未定的希望感所造成的抽搐的嘴角所感动,“那么你能做什么呢?”

  老人立刻来了精神,说:“我可以投送那些无法送达的死信。”

  局长很是痛快,“好了,就这样吧,每月我们发给你四十元就算补助费。”

  “谢谢,谢谢!”老人一下子充实起来,轻盈起来,光亮起来。步伐铿铿然,螺旋下楼。手里攥着第一封将要去送的死信。

  这是两年前一个很晴朗的午日所发生的事。就在那天,忽然之间,老人那无所依恃于世界又无人需要于他的孤独感,在那个午日的矮矮的两层楼梯的旋转中消失殆尽。

  生命又回到老人的躯体上,他觉得自己又活得充实而有意义起来,像他当年在鼠街中心小学与孩子们在一起时一样,尽管“b、p、m”“人与入字的不同”,他讲了四十二年之久,但他从没有重复感,每一次讲都如第一次。就像一个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看见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样,就像热爱生命的老赫尔曼·黑塞认为我们的生命永远是出生后的第一天一样。

  可是,又在忽然之间,黑暗降临了。就是现在。老人正坐在两年前他在第七与第八之间没有房号的房间里的第七十八号茶杯前找到的邮局局长面前。

  “你应该在家里休息,人应该服老,腿脚怎么也是不如年轻时候。”局长表情沉痛,咬着牙说出了这几句话,他知道这个决定对老人意味着什么。

  老人把头低埋在两腿上,腰骨弯塌下来,一动不动,像一只风干了的人形标本。一行浊混的老泪在他那被皱纹纵横切割的脸颊上左右徘徊,绵延而下,终于掉在老人肥肥的裤脚上。

  半个月前,老人在邮局门外的高台阶上摔了一跤,右膝擦破了皮肉,浓黯的血滴顺着小腿爬到脚面上。换在年轻人身上,这点伤本不算什么,可是老人的右膝却一日日鼓胀起来,髌骨浮肿起来。医生说是软组织损伤所造成的积液,需卧床十天。

  “请你能理解我们,我们必须对你负责任。”邮局局长接着说。他看了看老人,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口袋,“两年来你为我们工作,我们非常感激!这是给你的一点心意。”

  老人头也没抬,生命的意义都没有了,心意还算什么呢。

  局长重重叹了一声,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这是最后一封死信。”

  老人抬了头,看了看那牛皮纸信封上写的字:

  北京鼠街每天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收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淹没在盛满眼眶的绝望里。

  这时候,我并没有无端消失。这两年中,在老人从送达死信的重任中重新找回生命的意义的时候,有一天,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为珍贵的。那是一个普通得令人无法回忆出任何天气特征的下午,我等待了很久很久的一个人忽然站在我面前,这久别而去的人(就是那位被我想像加工而成的令我迷恋的男人)终于从一个遥远的国度回到我身边,我激动又委屈地流着泪,也说不出来。他轻轻抚摸着我瘦削的肩,脸颊埋在我的长发和肩胛骨里蹭来蹭去,像是从未离开过我、也从未遗忘过我一样。我便把脊背像猫一样弓起来,低低呻吟一声。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正像我的精神不能完全属于他一样。无论世人承认抑或不承认,我们无法做到一生只爱一个男人或女人,而那些爱的确是真诚的,只要能够称作爱。这是事实。性关系并不是爱的全部关系。即使这样,我仍然为他奉献了巨大代价。就在这天,他的到来,使那潜藏在我身体里的旷日已久的障碍,终于彻底形成了。我失去了同得到的一样珍贵的东西。这世界总是很公平。后边你将会知道这一切。

  还是先把我放下,继续讲老人的故事。

  老人那天蹒跚地走出邮局不大的大门,手里攥着那封死信。他心里郁郁地盘算起来,最后一封死信!果真到了最后的时刻吗?他想起曾经在一份报纸上看到的一幅漫画,画面上一个活得非常带劲的男人说:“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要付房子的贷款,车子的贷款,录像机的贷款……”当时,老人立刻就把这个问题摆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回答: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每天或每两天就会得到一封死信,然后要设法把它送到希奇古怪的死信的主人手里;有一天也许我自己也会得到一封什么人寄来的死信。老人觉得无论去送达陌生人的死信,还是等待一封寄给自己的未知的死信,都是活下去的伟大理由。而现在,这个理由终于到达了存在的边缘,送完这封死信,理由就不复存在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最后的时刻果真到了。

  老人打开家门,闷了一天的房子有一股霉味,墙壁由于连日阴雨而浮了一层绿茸茸的东西。在他进屋的一瞬间,啪啦一声重重的脆响溅在地上,一堆细细碎碎的白玻璃在响声里摊在地上。老人迟缓地把目光落在那堆碎玻璃上时,是在事情已经发生半分钟之后。老伴儿的遗像埋没在碎玻璃里挣扎着朝他微笑,长长的奇怪的笑容从刚才那一声爆破声里扭曲地绽出,在多种角度的碎玻璃的折光里变了形。墙壁的潮湿使挂着镜框的贴钩连着一层白白的灰皮一同脱落下来。老人弯下身,受伤的右膝发出铁器生锈一般吱吱的叫声,他抚去那笑容上闪闪烁烁的白玻璃,但是,那长长的穿越了两年多岁月的微笑终于在破碎声中折断。他把老伴儿划破的遗像拾起来,平放在床上,不知所措。

  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然后便开始像往常那样找东西。找什么他自己并不清楚,反正他找了起来。两年来,老人的家什零乱不堪,找什么什么准找不到,而不找什么什么准在那儿等着人去拿。所以老人已经习惯了当想找什么时就不想找到什么的思维方式,那样一来,不想找到什么什么兴许反倒自己跳出来。可是,这会儿老人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还是顽强地找起来。他先是在堆放铁钉、改锥、瓶盖起子一类小东西的抽屉里翻到一根麻绳,他犹豫着打了个死结,套了床翅上试试,结果一拉,那绳子就断了。老人失望地把它丢在一边,又去找。他走到卫生间,卫生间里有点昏暗,他看看悬在墙角半空的角柜,角柜上堆满雪花膏、梳子、刷子之类的小用品,老伴儿活着的时候,那些小用品曾经非常有活气,晶亮着绚丽着呼唤主人。现在,它们覆盖在一层灰蒙蒙的尘埃之下黯然失色。他打开一瓶雪花膏,那膏状物已经干枯发黄,他嗅了嗅,隐约还有一丝香味。一种想把这个干枯发黄的东西吃下去的欲望占领了他,他犹豫着,想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忽然,一件小东西撞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个薄薄的刮胡子的刀片。他恐惧地颤抖起来,一个场面随之而生:淋淋鲜血在刀片的细微的切割声里从动脉血管中喷射出来,房顶、墙壁一时间爆满血花,如注的血浆像紫罗兰猛然绽开一般挂满雪白的房间。老人又想起几年前曾在报刊上看到的一段描述:“刀片划破眼球,流出紫色的浆汁,舌尖上品尝汽油的味道……”他当时想,这残忍的刺激性的故事准是一个情感脆弱而又带有一点自虐心理的女人想像的,她在生活中准是无力自卫才转头在故事里施放残忍与恐怖。从那时开始,他就害怕刀片,每每总是把它埋在什么东西下边,使刀片后面的故事不至于裸露出来。现在,他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这小小的薄薄的满身鬼气的小东西所带给他的想像了,他把它颤抖地丢进马桶,哗一下就把它冲走了。老人又回到卧房里,定定神,然后给自己冲了一杯淡茶,安静下来。

  “不找了,不找了。”他对自己说。

  这时,就在他放着茶杯的茶几上放着一小瓶东西,那东西忽然光芒四射起来,老人的眼睛一下子被它抓住了。这是一小瓶阿普唑仑片(甲基三唑安定片),他牢牢地把它攥在手里。

  老人恐惧着悬了半天的心莫名其妙地踏实起来。他终于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选择。心理上的平衡,使他安安稳稳睡了一大觉。

  第二天老人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玫瑰色的阳光已在他的床上绵延,轻柔地波动。他急忙爬起来,抓起桌上那封牛皮纸的死信就出了屋。鼠街上人来人往全像急匆匆上班赶路,一脸的不情愿,男女老幼都把自行车骑得像杂技演员似的。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国度,全中国都会演杂技。老人神色紧张地想着,躲着身前身后鱼儿一般窜动跳跃的自行车,心里发着慌。这时,他想起自己出门前忘记了吃药。几年来,老人每天三次每次三片地服用复方丹参片,这是一种活血化瘀、理气止疼的用于胸中憋闷的中药。老人并没有心脏病,他只是听说此药有益于健康和长寿。他每每总是感谢政府给予他的公费医疗。总是想,尽管不能吃上很好的补品食物,但总能吃上不错的补药,若是在美国,连补药也吃不上。他的手在裤兜里搜寻起房门钥匙,准备返回去吃药。这才发现,出来时连房门也忘记锁了,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声“老了老了”。他并不怕有人进他的屋,老伴儿生病时,她没有公费医疗,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拿出去卖光了。现在,即使有小偷光临,也不会对他的叮当响的家感兴趣。若正好是一个性情温良的小偷,说不定还会同情地在他的茶几上留下几元钱。老人担心的是猫、耗子还有毒蜘蛛这类东西。老伴儿死于莫名其妙的肠胃病,死前精神也错乱,拉着老人的手一个劲儿叫着“大兄弟大兄弟”;长一声短一声地对着隔壁邻居小张他爹叫着“李大哥李大哥”,直叫得连老人自己也对着小张他爹喊起李大哥李大哥来,弄得小张他爹张大哥惊愕不已。后来,老人想,兴许就是因为吃了野猫、耗子、毒蜘蛛这类小东西啃噬过的食物。所以,老伴儿去世后他养成一种洁癖,食物、茶杯等等凡入口的东西都用干净的布罩上。昨天,老人喝茶的杯子忘在茶几上,没有罩。他被自己这一连串的忘记,搞得懊丧起来。他的手仍在兜里搜寻。无意间,一样东西触摸到他的手指,他感到一股寒冷从指尖传递到全身,兜里装的那小瓶阿普唑仑片。于是,老人又为自己刚才居然产生懊丧情绪而懊丧起来,为自己的惜命态度而惭愧起来。

  “你这个自相矛盾的老家伙,不是已经选择了吗?”他在心里说。

  他坚毅地向前走去。手里提着的那封死信,很重,像是全人类覆灭之前写给上帝的最后一封信。他从鼠街西头的那条污水河开始,沿着街道向东走去。他仰着头,留心察看着每一扇窗子。活了大半辈子,他生平还是第一次感悟到那些千奇百怪的窗子比过往行人的脸孔更富于表情,更富于故事,它们生动地向你敞开着心扉,各种色彩情调的窗帘,或是晨风里徐徐漫出,像是要伸出手抚摸你的脸孔;或是羞滴滴半掩面、欲言又止地曼声而歌。老人仰着头,一路向东走下去。他盼望着看到哪个窗子前面有一个开窗眺望的女人,他把那封信交给她,也就完成了最后一桩心事。他一直走到鼠街东头,也没看到一张女人的脸在窗前眺望。于是,他想,今天已经过了“太阳初升时分”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都早早地就来到鼠街,从太阳刚一跳出地平线开始,他沿鼠街一路向东走去,太阳像新生儿,把嫩嫩的肉红色洒在刚刚被行人踏醒而显得冷清凄凉的街道上。他仰头张望每一扇窗口,想像着有一个女人正在等待他手里的信,他想像她很美丽,年轻而有生命力,她的眼睛像梦幻一样迷蒙闪烁,嘴巴微微张着,呼吸着太阳初升时分的阳光。有一天,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她的窗前走过,他感到她的目光比太阳的照耀更令他心情激荡。后来他就到远方去了,也许他是一个海员,面对着茫茫大海,一片灰蓝色压迫着他的眼睛,他想起了她。他写了一封信给她,但他不知道她的门牌号码和姓名。老人这样想着。他为自己一生的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是为着这样一个女人而做,感到欣慰,感到辉煌。

  终于有一天,奇迹发生了。

  当晨光把第一抹红晕撇在鼠街西头的时候,污水河旁边的一幢四层小楼的窗口站立着一个女人。也许她每天这时都站在那儿,只是他没有看见。她站着好像在眺望被阳光涂染成金黄色的尘埃旋转着上升,又像在静心倾听污水河慢吞吞掀出的一两声悠长而古怪的歌声,神情专注、恬淡。老人先看到的是她飘扬的黑发,确切地说,他先是以为那是一扇柔软的黑绸窗帘在晨风里荡漾徐拂;要不是那团黑色中央的过于苍白的脸所形成的反差,老人无法相信那团燃烧的晴空里的黑颜色是一个女人的长发。他定了定神。那是一张与他的想像迥然相异的苍白得好像没有温度的脸,那面孔他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的眼睛大而干枯,目光缥缈而且没有光泽。她全身的生命似乎只流动在飞舞的长发里。这样的面孔很难使老人想到幸福这个词,那是一种茫然而无力自卫的神情。老人向女人挥挥手,又喂喂了几声,但那女人在四层楼的窗口只是专注地眺望远方。

  老人判断了一下房间的方位就上了楼。房门并没有锁,他一敲,那房门就闪开了一道缝。

  老人说:“我可以进来吗?我找一个人。”

  那女人转过身来,神态安详、宁和。她穿着一条月白色长裙,窗口的风使那柔软的长裙在她的过于瘦削的肢体上鼓荡翻飞,使她看上去幽灵一般哀婉动人。

  “您是找我吗?”她出了声。

  老人有点吃惊,这种面孔的女人怎么能发出这样柔和而平稳的声音呢?

  “你每天都在清晨开窗眺望吗?”

  这时候,女人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曾经在两年前一个黄昏时分,在污水河边哭泣。

  “是的。但我不一定认识你要找的人。”她仍然微笑。

  “那么,也许我就是找你。”

  “怎么是也许呢?”

  那女人临窗而立,头发在窗口绽开。室内正弥散着轻轻的音乐,那乐声柔和、亲切,含着淡淡的,水一样裹在老人的肢体上。他在离房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他开始讲述自己,说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从两年前由鼠街中心小学退休到老伴去世,从在邮局帮助送达死信到现在失去了任何生活的意义。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他说了,说了许多。然后他把那封牛皮纸的信交到女人手里。

  最后他说:“完成了最后这一桩事,我也该结束了。”

  那女人并不急于拆信,她专注地倾听着老人的话。

  老人准备走了,站起身。忽然又问:“你每天清晨都在窗口眺望什么呢?”

  女人说:“那是一幅画。”

  然后她转过身去,面向窗外。室内的乐声便填满了她身后的空间。

  “这幅画的背景是用蜡笔涂成的顶天立地的赭石色冰河,”女人说起来,“你从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在河流的一角站立着一个鲜艳夺目的用黑色勾勒的女人,她的头发垂到腰间,闪耀着发蓝发绿的亮光。她的面部也是用蜡笔涂成,眼睛黑洞洞睁得很大,嘴角绽开浅绿色的微笑。她的没有年龄的裸体用阴影烘托出来。她正专注地看一枚疼痛的太阳从血红色的冰河里鲜活地跳跃出来,看金翅鱼和雪白的鸟儿以及浓阴招展的一株什么树在冰河背景里共同狂舞。那女人哼着一首人们听不见的歌,静静地与一切追求生命的灵物交谈,她不是用声音,不是用性别,也不是用心灵,而是用生命。”

  老人似懂非懂听着她把长长的句子说完。停了一会儿,老人干涩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一下,说:“你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窗外那条污水河是土灰色的,这一点连瞎子也知道。”

  “是的,”女人转过身来,顿了半天,说:“您说得对,我当然知道。”

  “你当然应该……”老人忽然停住了。他这才发现女人的眼睛洞开着却没有眼睛,那儿只是两个凝固不动的黑洞,像两只燃烧成灰烬的黑炭。它呆滞而僵硬地守在理应射出光芒的地方却没有射出光芒。

  老人一下子震惊了。

  “对,我是个瞎子。”

  “喔,老天爷。对不起。”

  女人又微笑起来,“不,一切都很正常。”

  然后,她走到老人跟前,把那封牛皮纸的信还给老人。“您看我是个瞎子,我无法眺望什么,所以这信不是我的。您去找吧,也许很久才能找到她,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但您要找下去。”

  老人几乎要哭了,他望着她那光洁的脸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把信接过来,转身又悄悄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再见。”

  “再见。”

  这些天来老人一直闷闷不乐,绝望已极,在苍凉与昏暗的心境中寻找一位每天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这心境持续到他终于看到这个女人终日被吞没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老人走下那女人楼梯的时候,渐渐重现了两年前从邮局局长手里接过第一封死信时的情景,他又充实起来,轻盈起来,光亮起来,步伐铿铿然,螺旋下楼。只是手里没有了要去送达的死信。

  在故事即将讲完的时候,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在那个普通得令人无法回忆出任何天气特征的下午,我所失去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那是我的光明的世界。每天清晨,是我站在故事里那个在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的位置上。我已经习惯了黑暗。

  几年前,当我还看得见光亮的时候,我曾经让自己躲到车站电线杆的阴影里;现在,当世界真的永远交付给我一片茫茫黑暗的时候,我用心灵寻找着光亮。我不能说我已经完成了黑暗与光亮这个既相悖又贯通的生命过程,但我的的确确领悟到这是生命存在的两个层次。

  每天下午四时半,我便迈着伦敦一般古老而沉稳的脚步,走到鼠街邮局买一份盲人日报,然后微笑着走进白天的黑暗中。那是阳光的脚步。我无所谓白天与黑夜,亮度于我不存在意义。我的生命每天从下午四时半开始,而在太阳初升后结束。接近黄昏时分,我从黑色的阳光里买回那份盲人日报,然后泡上一杯色泽清淡、品味醇香的清茶,坐在工作桌前开始思索和工作。我的工作单调又创新,我用文字和思想把我心灵看到的东西设计成一幅幅画面,然后交给画家们去画。每日如此。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叫作家,我的“坐家”职业差一点与那个职业相同。但我并不等于真的终日在家坐着。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夏夜游摸在街头,我看到金色的阳光像瀑布倾洒在苍茫大地,照耀着浓浓的黑夜。在如洗的光束下,鼠街两侧的梧桐叶如一团团银白色的大花朵凌空开放,与高远的天空遥相对应。我裹满一身阳光走进一个老朋友家里,于是,他或她便会很高兴地为了我临时改变一下黑夜与白天的生物习惯,然后沏上两杯清香的茶。我告诉他或她世界吞没在黑夜里的事情,他或她告诉我世界翻腾在白天里的事情。

  有一天深夜,我怀念起我的一位远在雾都生活的会唱歌、会把看不见的钢琴弹奏出美妙音乐又会写小说的旧友,她由于终日生活在大雾里,所以我觉得她和我一样总要用心灵辨别方向而不是用眼睛。我记不清她是否就是那个早年曾经和我一同站在我迷恋的那男人的对面,而躲进鼠街车站电线杆阴影里边去的女人,总之是那一类即使我永远也看不到她,也不会忘记的朋友。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说:连绝望这件事存在的本身也不要绝望,我和你同在。

  我记不清是不是在我失去光明之前从什么先人的书里看到过这句话。从前我已遗忘。盲文里没有这些。

  另一次,也是在深夜,孤()独的冷月照在我的身体上,皎白的肌肤光滑如鱼。走,离开,这几个大字在我的血液里涌动,使我无法安睡。我不知道去哪儿,哪儿都可以,只要是离开,只是走出惯性。

  我想,我将开始茫茫黑夜漫游了。那一天,我将仔仔细细把心灵一般破损的窗棂审视一番,敞开着离去,让那首痴情的《在这里等你》的歌永远重复地从我的窗子里流出,然后,我将走进没有边际的时间与空间的黑暗里。我会拾到许多光明的故事,用盲文写给我的同类。

  我相信,鼠街老人会在我离开的空窗子前看到我。

  

陈染:时光与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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