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他的名字叫做“人”

ID:62336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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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应台:他的名字叫做“人”

  久别

  妈妈从城里回来,小男孩挣脱保姆的手,沿着花径奔跑过来,两只手臂张开像迎风的翅膀。

  妈妈蹲下来,也张开双臂。两个人在怒开的金盏菊畔,拥抱。小男孩吻吻妈妈的颈子、耳朵,直起身来瞧瞧久别的妈妈,又凑近吻妈妈的鼻子、眼睛。

  妈妈想起临别时安安呕心沥血的哭喊、凄惨的哀求:

  “妈妈——安安也要——进城去——买书——”

  脸颊上还有眼泪的痕迹;这一场痛苦的久别毕竟只是前前后后六个小时。

  妈妈牵着嫩嫩的小手,走向家门,一边轻声问:

  “宝贝,妈妈不在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其实不问也知道:吃午餐、玩汽车、与保姆格斗着不上厕所、到花园里去采黑草莓、骑三轮车、湿了裤子……可是这小孩平静地回答:

  “我想事情。”

  妈妈差点扑哧笑出声来——两岁半的小孩“想事情”?偷眼看看小男孩那庄重的神色,妈妈不敢轻率,忍住笑,问他:

  “你想什么事情?”

  “嗯——”小男孩庄重地回答,“我想,没有妈妈,怎么办。”

  妈妈一怔,停了脚步,确定自己不曾听错之后,蹲下来,凝视孩子的眼睛。

  安安平静地望着妈妈,好像刚刚说了“妈我口渴”一样的寻常。

  快乐

  “为什么一个男人忙于事业,就没有人想到要问他:你怎么照顾家庭?为什么一个女人忙于事业,人们就认为她背弃了家庭?这是什么白痴的双重标准?为什么你公务繁忙是的表现,我公务繁忙就是野心太大、抛弃母职?”

  咆哮了一阵之后,妈妈就背对着爸爸,不再理他。

  安安拎着根细细的柳枝,从草丛深处冒出来,草比人高。

  他看见爸爸在生火,腌好的烤肉搁在野餐桌上。他看见妈妈坐在草地上,阳光透过菩提树叶,一圈一圈摇摇晃晃地照着她的背脊。

  “妈妈,你在干什么?”像个老朋友似地挨过去,和妈妈肩并肩。

  “妈妈在——”做母亲的迟疑了一下,“在想事情。”

  安安握着柳枝,做出钓鱼的姿态。

  “想什么事情呀?”

  “想———”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愿意敷衍这小小的人儿,因为她觉得这不及草高的小小人儿是个独立而庄严的,她尊重。然而,她又怎么对两岁半的人解释:婚姻,和民主制度一样,只是人类在诸多制度中权衡利弊不得已的抉择;婚姻幸福的另一面无可避免的是个人自由意志的削减。她又怎么对两岁半的人解释:这个世界在歌颂、崇敬女性的同时,拒绝给予女人机会去发挥她作为个人的潜力与欲望?她怎么对孩子说:妈妈正为人生的缺陷觉得懊恼?

  “你在想什么,妈妈?”钓鱼的小男孩提醒深思的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说:“妈妈不快乐!”伸手去揽那小小的身体。

  小伙伴却站直了()身子,摸摸妈妈的脸颊,正经地说:

  “妈妈不要不快乐。安安快乐,妈妈快乐。妈妈快乐,爸爸快乐。”

  母亲像触了电似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安安很快乐呀。安安快乐,妈妈快乐。妈妈快乐,爸爸快乐。”

  妈妈抱着头坐着,好久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她其实在倾听那草丛后面小溪淙淙的流声。那不说话、不讲理论的小溪。她终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草,牵起小伙伴的手,往溪边走去。

  “我们去找爸爸,”她说,“他一定在捡柴。”

  

  龙应台:欧嬷

  “妈妈,起床啦!”安安用手指撑开妈妈紧闭的眼睑,像验尸官撑开死人的眼睑。

  妈妈却并不像往常一样地起身。她拉起被子盖住头,声音从被子里闷传出来:

  “去去去!去找欧嬷,要欧嬷给你吃早点。”

  华安也想起了,这是欧爸欧嬷的家,兴奋地摸索下楼。

  妈妈听见楼下厨房里苍老而愉快的声音:“早安,宝贝!”满足地拥着被子,再睡,感激婆婆给了她赖床的权利。

  睡眼惺松、蓬头垢面的妈妈下楼来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婆婆烘的蛋糕、面包、奶油,咖啡壶下点着一盏蜡烛保温。妈妈说了声“早”,正要坐下,被欧嬷的大叫吓了一跳:

  “我的天!小姑娘!”婆婆摇头:“你光着脚下来怎么可以,会冻死你——”

  妈妈把脚缩起来,搁在椅角上,边倒咖啡边说:“好了吧!我脚不碰地总可以吧?”

  婆婆说:“孩子,头冷脚暖——”

  “头冷脚暖,”妈妈接着欧嬷的语音用唱地说,“使医生破产!德国古谚。还是头暖脚冷?”

  老人家无可奈何地直摇头。欧爸伸进头来说:“老妈妈,来看看你孙子变把戏!”

  欧嬷放下手中的抹布,兴冲冲走了出去。

  妈妈啜着咖啡,把发黄的照片拿在手里细看:一个满头鬈发的婴儿巍巍颤颤地扶着马车而立,婴儿有圆鼓鼓的脸颊、胖嘟嘟的小手。那辆马车,是当年欧爸找邻居木匠做的,现在站在华安的房间里,每回华安骑上去,都要对妈妈郑重地摇摇手:“妈妈,再见!安安上班去了!来甜蜜一下。”

  木马边的金发婴儿,现在正在楼上卧房里赖床。平常,他必须一大早就起身,八点钟左右赶到办公室里,考虑中东的政治局势、研究德国的经济走向、预测明年的投资市场。今天早上他却赖在床上,安安稳稳的,知道楼下有早餐等着他随时去吃。从楼上大概可以闻到咖啡的浓香。毕竟,这是自己妈妈的家。

  客厅里传来追逐嬉笑的声音。妈妈把照片藏进口袋里。婆婆那个本子里,有华安爸爸从出生到十四岁的成长镜头,婆婆不愿意将本子送给媳妇,媳妇也明白她的念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地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我,做母亲的我。

  “不过,只偷一张没有关系吧?”妈妈自问,想到记录了两年多的“安安的书”,里面有华安初出母胎、浑身血迹的照片,有父母子三个人两年多来共度的足印与啼声。有一天,妈妈大概白发苍苍了,也要对一个年轻的女人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做母亲的我。

  或者,妈妈会倒过来说:这个男人的过去属于做母亲的我;现在的他却完全的属于你,做妻子的你,去吧!

  妈妈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被自己的悲壮感动了,一滴眼泪落在碟子上,晶莹地立在蛋糕旁边。蛋糕有好几层,一层巧克力、一层杏仁,层层相叠上去,像个美丽的艺术品。

  这个做蛋糕的、七十五岁的女人,她又流了多少眼泪呢?

  妈妈总算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壮与自怜,她听见婆婆做鸭子的“呱呱”声和华安乐不可遏的狂笑。十六岁的玛丽亚,有一双大眼睛,穿着白色的布裙站在苹果树下,五月的苹果树开满了细碎芬芳的苹果花。玛丽亚在树下读信,风吹来,把白色的苹果花清清香香地吹到信纸上。

  和写信的人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男孩在苹果树、乳牛、皮革的香味之间追逐成长,德国却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孩子的父亲穿上军服,背上枪,亲一下玛丽亚,就踏上了征途,那只是一条穿插着青草的石板路。

  “这件衣服送给你。”婆婆说。是件透明的薄纱上衣,绣着红色的花边。妈妈仔细看着,觉得那薄纱上的图案异常的美丽。

  “当然不是新的,”婆婆抚摸着陈旧的花边,淡淡地说:“是从苏联的战场上寄来给我的。我放了四十年了。”

  妈妈把那件绣花薄纱衬衫小心地放进自己的抽屉,觉得情不自禁地哀伤。这件薄纱,曾经紧紧握在那个德国军官手里,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以粗犷的手温柔地包扎、热切地邮寄,寄给曾经在苹果树下读信的玛丽亚。

  这个军官,死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他不曾再回到苹果树下。

  妈妈也不曾穿过婆婆馈赠的薄纱衬衫。她不忍。

  ※※※

  玛丽亚成了寡妇,但是并没有太多人为她流泪,因为,在颓墙断瓦中,到处都是寡妇。悲剧太多、浩劫太深,而人的眼泪有限。国都破了,家算什么?

  “显而易见,是她追求我嘛!”欧爸意兴飞扬地说,“那个时候,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不是她死死求我,我怎么会娶她?”

  婆婆在一旁笑着,哄小孩似地说:“当然当然,全村的女人都想嫁给你呢!”

  踩着石板路来到苹果树下的,是个来自东边的异乡人;他大概也是受了大眼睛的诱惑吧?就在树边住了下来。异乡人其实也回不了东边的故乡,那东边的故乡没几年就成了东德,围墙的那一边。

  “你这么老了,妈妈,”已经长大的男孩对玛丽亚说,“生孩子恐怕会生个皱巴巴的丑东西哦!”

  孩子还是生了下来。即使是举目萧条的战后,婴儿的啼声仍旧令人欢欣振奋。受洗的教堂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祝福与祈祷。当然没有人提及,这个婴儿在三十年后将和一个中国的台湾女子结合。

  “生了老三,老大却开始叫头晕、倦怠……”婆婆说,“我们正准备让他上大学——他是那么一个聪慧的孩子,对知识有强烈的渴求……”

  玛丽亚在病床边守了两年,眼睛看着英姿焕发的儿子逐渐萎缩、一节一节萎缩,先放进轮椅,然后,有一天,放进棺材……“为什么小儿麻痹疫苗不早一两年发现呢?”玛丽亚问,“我看着孩子在我怀里,一个其实已经是男人的孩子——看着他停止呼吸……”

  ※※※

  妈妈吃完早点,洗了碗碟,发现祖孙三个在院子里踏青。她想,华安爸爸也太不像话了,睡到这个时候。不是要带华安去游泳吗?

  游泳回来,妈妈把华安哄睡,下楼来找欧嬷。

  欧嬷正在烫衣服。妈妈发觉,自己一家三口昨天换下的脏衣服已经全部洗过、烘干、叠得像豆腐干一样,放在一边。婆婆正在烫的,是妈妈的内裤。

  “我的天,母娣,”妈妈着急了,“你你你,我的衣服不要烫好不好?我反正随便——”

  婆婆眼睛都不抬,仔细把内裤的边扯平,仔细用烫斗熨过,一边说:“我横坚要烫衣服,你们的当然一并都烫了嘛!”

  妈妈想说:“可是内衣是里面穿的,谁都看不见,何必烫呢?”但她话到嘴边又没开口,她知道婆婆会说:“咦,里外一致嘛!内衣烫了,穿起来舒服,无害呀!”

  妈妈回到自己的客房,发觉本来乱堆在床上的两床被子,已经折成两块豆腐干,整整齐齐地摆着。她转身对爸爸说:

  “明天出门就把这()房间锁起来,免得母梯又进来整理内务,怎么样?”

  “不行,”做儿子的横倒在豆腐干被褥上,凌空踢掉鞋子,说,“不要她做事,母娣会觉得人生乏味。你知不知道,她明天要去‘老人院’里做义工,去慰问‘老人’!我猜想,她恐怕还想唱歌给那些‘可怜的老人’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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