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美文 > 散文 > 龙应台:寻找幼稚园

龙应台:寻找幼稚园

ID:62333

时间:2021-04-30

相关标签:  龙应台  

  龙应台:寻找幼稚园

  五岁的表哥对三岁半的表弟说:

  “那辆白色的警车给我!”

  表弟不放手,急急地说:

  “Nein,Nein,dasgehortmir!”

  “你已经玩很久了嘛!”表哥不高兴了。

  “DuhastaucheinAuto。”表弟也不高兴了。

  ※※※

  妈妈忍不住将报纸放下,仔细听起表兄弟俩的对白。这又是一个新发现:安安竟然和龙行说德语!

  为什么?他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说国语呀!

  这还是他们回到台湾的第一天。观察了两天之后,妈妈就恍然大悟了:在德国,安安每天上幼稚园。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小人儿都是说德语的;德语就是沙坑、秋千、小汽车、吵架的语言。龙行也是个小人儿,这个小人儿却说不一样的话,真是矛盾极了。刚下飞机的安安一下子扭转不过来。

  有一天早上,妈妈一边帮安安梳头,一边说:

  “今天带你去幼稚园看看。”

  安安有点紧张:“是不是跟德国的幼稚园一样?”

  “嗯——”做母亲的沉吟起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幼稚园年代了,虽然还记得破碎的儿歌词“排排坐、吃果果……”今天的孩子还“排排坐”吗?

  手牵着手,妈妈紧张地看着轰隆轰隆川流不息的车辆,找不到空隙过街去。她觉得头昏心跳,手掌出汗,在路边支撑了很久,却看见对面穿制服的一个小萝卜头若无其事地穿梭过街。她终于也过去了。

  园长带妈妈去看小班。妈妈首先注意到房舍的结构是台湾典型的“教室”,正正方方的一个房间,开着正正方方的窗和门。“教室”的布置也是她在台湾长大过程中所熟悉的:前面挂着黑板,对着黑板的是一列一列整齐的桌椅。此刻,小小教室里坐着密密麻麻的人。老师站在前面,正在教孩子们认字。

  “还是排排坐,四十年都没有变!”妈妈心里想着。在德国的幼稚园里,房间不像“教室”,倒像个家庭起居室。一个角落里是玩家家酒的地方,放着娃娃的床、衣柜、玩具厨房、小桌小椅。另一个角落里叠着厚厚的海绵垫,是聊天和翻滚的地方。右边的墙角下铺着一张地毯,玩积木造房子就在这张地毯上。左边的墙角下有一张矮胖的方桌,四周围着矮胖的小椅子,剪纸劳作就在这张桌上。其他还有几落桌椅,散置各处。

  清晨七点半,幼稚园开门。零星几个小把戏就被爸爸或妈妈送来了。来得这么早,多半因为爸妈两人都得上班。陆陆续续的,孩子越来越多。安安通常九点才到,看他起得多迟。到九点半,大概所有的同学都到了,总共有廿个。

  到了之后做什么?洁西卡坐到早餐桌上开始吃妈妈准备好的面包和乳酪;桌上已经摆着牛奶和果汁。丹尼尔快步冲到积木毯上,开始一天的巨大工程;瑞莎乖巧地挨到克拉太太身边去,要了把小剪刀,动手做纸灯笼;路易和多莉正在角落里扮演医生和护士,多莉怀里抱着一个生病的娃娃,很心疼的样子;玩组合玩具的卡尔和汤玛士正在怒目相视,马上就要厮打起来;华安正从墙边玩具柜里抽出一盒拼图,今天早上,就从这个开始吧!

  “要来的孩子实在太多,我们校舍来不及建,所以,”园长正在向妈妈解释,“所以就挤了点。这个小班,现在一个老师带四十个孩子。”

  “我们校车一大早去巡回接小朋友,到校时间大约是早上八点。”园长指了指停车场上一列排开的娃娃车。

  “八点到了之后做什么呢?”妈妈细细地问。

  “八点到九点是自由活动时间,孩子们可以在操场上玩。九点开始上课——”

  “上课?上什么课?”妈妈诧异地问,她看见教室里三岁大小的孩子,好像坐都坐不稳的样子。老师声嘶力竭地在说什么,娃娃们有的在说话,有的在扭动,有的在发呆。

  “我们有认字课、美术、音乐、体育、算术,还有英文……早上三节课,每一节四十五分钟。”

  这岂不是正规小学了吗?妈妈开始担心起来:华安从来还没有经历过“组织”性的团体生活,他不曾排过队伍,不曾和小朋友动作齐一地对“老师”一鞠躬,不曾照固定位置“排排坐”过,更不曾上过所谓的“课”。在他的幼稚班上,小朋友像蜜蜂一样,这儿一群、那儿一串,玩厌了积木玩拼图,玩厌了拼图玩汽车,房间里头钻来钻去的小人儿,像蜜蜂在花丛里忙碌穿梭,没有一个定点。

  团体活动,倒也不是没有。譬如体育,孩子们学着翻筋斗、跳马、玩大风吹;譬如唱歌,孩子们围着弹吉他的老师边弹边唱;譬如画画,每个小人儿穿着色彩斑斑的兜兜坐在桌边涂抹。但是这些所谓团体活动,只不过是大家同时做同一件事情,并不要求规范和齐一。而且,不愿意加入的孩子尽可以独自在一旁做他愿意做的事情。

  “他甚至还没有上课和下课这种时间规范的概念——”妈妈似乎有点抱歉地对园长解释,“在德国的幼稚园里,孩子们只有一件事,就是玩、玩、玩……”

  正说着,老师带着小班萝卜头鱼贯而出。有些孩子们兴奋得控制不住,冲出门来,被园长一把逮住:“不可以!操场是湿的,今天不可以出去玩!”

  老师赶忙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小逃犯归队。走廊下,四十个小人儿手牵着手排成两列,等着,眼睛羡慕地望着操场那头正从滑梯上溜下来的华安;他的裤子和袜子早就湿了,妈妈知道。

  “小朋友,手拉好,要走了!”老师大声地发号施令。

  “去哪里呀?”妈妈惊讶着。

  “上厕所。”园长说。

  “集体上厕所?”妈妈呆呆地问。

  “对,”园长耐心地解释,“孩子人数太多,如果上课的时间里,一下去这个,一下去那个,没办法控制。所以每一个小时由老师全体带去。上课中途尽量让小朋友克制。”

  “哦!”妈妈心沉下来,这个,安安怎么做得到;他可是渴了就上厨房拿水喝、急了就自己上厕所、累了就到角落里自顾自看书的,他怎么适应这里空间、时间、和行为的种种规范?

  妈妈沮丧地走出“精英幼稚园”。她真想让她的宝贝经验一下中国的幼稚教育,不只是语言,还有潜移默化的文化传承,都是她想给予华安的,然而那时间、空间、行为的三重规格又使她忐忑不安:这真是三岁的孩子需要的吗?

  舅妈听了安妈妈的()叙述之后,安慰着说:

  “没关系!在台北也有那种开放式的幼稚园,就和你说的德国幼稚园相似。不过很贵,听说平均一个月要四千多块。”

  妈妈傻了眼:“三百马克?”安安的幼稚园也只要一百马克,而台湾人的平均所得是西德人的二分之一不到,这幼稚园岂不昂贵得离谱?为什么呢?

  舅妈摇摇头,没有答案;她还没告诉妈妈,如果三岁的宝宝要加入儿童英语班、如果要加入天才钢琴班、如果要加入文豪作家班……她想想,算了算了,让妈妈和安安好好度假吧!

  

  龙应台:啊!洋娃娃

  安安背着小背包,看着海关人员神气的帽子,他没有注意爸爸那依依不舍的眼光。

  “小东西,”爸爸蹲下来,大手捧着安安的脸颊,“到了台湾可别把爸爸忘记了。”

  小东西一点不被爸爸的温情主义所动,他用德语说:

  “爸比,我以后不要当垃圾工人了;我要做机场警察,好不好?”

  爸爸看着母子俩手牵手地走过关卡,眼睛像条透明的绳索,紧紧系着两人纤弱的背影。

  那背影,一会儿就被人群抹去了。

  在飞机上,安安像飞行老手似的,坐下来就把安全带扣上,动作熟练。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玩起三岁小孩的游戏——眼睛凑在椅缝中,和前后左右的旅客玩躲猫猫。德国旅客倒也好脾气地逗着他玩。

  “妈妈,这些德国人都去台湾吗?”

  “不是。有的去巴基斯坦,有的去泰国,还有的去菲律宾。只有一部分去台湾。”

  到了卡拉奇,上来了一些巴基斯坦和印度人。安安睁着眼睛,竖着耳朵:

  “妈妈,他们是什么人?讲什么话?”

  “巴基斯坦人讲厄度话;印度人讲印度话,宝宝。”

  宝宝站在椅子上观察了一下,点点头下结论:

  “他们比较黑,妈妈。”

  “对呀,因为这里比较热,太阳把皮肤晒黑了。”

  “还有,妈妈,大概那泥土也比较黑。”

  “什么泥土?”做妈妈的听迷糊了。

  “泥土呀!”安安用手比着,作出捏弄的手势,“女娲在做他们的时候,大概用了比较黑的泥土,对不对?”

  停在曼谷,黑发黑眼的旅客陆续进来。一个泰国小女孩,五岁吧,扎着蝴蝶辫子,挨过来,和华安静静地对看。

  女孩开口说了什么,安安困惑地转头问:

  “妈妈,她讲什么?她不是中国人吗?”

  “不是,她是泰国人,讲泰国话。”

  “怎么,”安安眼睛盯着女孩,“怎么,怎么跟中国人长一样呢?”

  “很像,不是一样,宝宝。”妈妈想了一想,又说:

  “你看那马跟驴子不也很像,但马是马,驴子是驴子嘛,是不是?”

  “嗯!”安安同意了,再提醒妈妈:“还有苍蝇跟蜜蜂也很像,还有……还有狼跟狼狗很像,还有……鹭鸶跟鹤很像,还有……”

  从马尼拉上机的人特别多。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挂着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牛角、草帽、藤篮、烟酒礼品……每个人都带着兴奋的神色,大声地呼唤、交谈。机舱顿时像个百货市场。

  “喂,你那瓶XO多少钱?”

  “五十美金,你的呢?”

  “哇噻!我在机场免税商店买的,五十六块。上当了,一头撞死哦我!”

  “小姐小姐,这是英文表格,我不会填怎么办?”

  “张太太,没关系,护照拿来我帮你填。”

  “拜托拜托,不要压到我的牛角……”

  安安把头依在椅背上,圆亮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望着蠢动喧哗的人群,震惊得忘了说话。

  回过神来,他轻声问妈妈:

  “妈妈,这么多人——他们都说中国话。他们,都是中国人吗?”

  妈妈忍不住笑了,她突然了解了小男孩的迷惑和震惊:在安安的世界里,天下只有一个人是说中国话的,那就是他甜蜜的妈妈。中国话,就是“妈妈的话”。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幼稚园的小朋友、卖冰淇淋的大胖子、对街常给他巧克力的考夫曼太大、按门铃的邮差、秃头的油漆师傅、一身黑制服扫烟囱的人,当然,还有让他做马骑的爸爸——都是,都是说德国话的。

  怎么,怎么这飞机上突然进来这么多这么多人,这些人全讲安安“妈妈的话”?

  安安吃惊极了,又有点他自己不太理解的喜悦:这些人叽叽喳喳的话,他全听得懂!就好像那个国王,看见两只鹤在花园里散步,他突然发觉自己听懂了鹤的私语……“好可爱的洋娃娃!”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其他几个女人也凑了过来,围着惊魂未定的小男生。

  “Whatisyourname?”

  “Wheredoyoucomefrom?”

  女人七嘴八舌地和安安说话,用英语。

  这一回。安安真被搞糊涂了,他转头问妈妈,声音里充满困惑:

  “妈妈,她们为什么跟我讲英语?”

  女人吓一大跳,又尖叫一声:

  “哇!他会说中文!是中国小孩吔!好厉害哦……”

  有人还不死心,用英语问:

  “What'syourname?”

  现在安安镇定下来了,他说:

  “阿姨,我不会讲英文,我只会讲德语。你会不会?”

  桃园有条长长的街,街中间坐着个大庙,庙这边叫庙前,庙那边叫庙后。舅妈告诉做客人的妈妈,可以到庙前庙后去买些衣服给安安。安安若有所思地问:

  “妈妈,为什么龙行叫我妈妈‘姑姑’,我叫他妈妈‘舅妈’?为什么他叫奶奶‘奶奶’,我叫奶奶‘外婆’?为什么叫龙行的爸爸‘舅舅’?为什么叫楚戈‘舅舅’,叫隐地‘叔叔’,那昨天那个大肚子的又变成‘伯伯’?为什么——”

  “嘘——”妈妈气急败坏地打断安安的质问,努力转移他的注意:“计程车来了,我们先到庙后去。”

  庙后的衣服店可真多哪,一家接着一家,走道上都挤满了衣服,安安欣喜地在布堆里团团转,忽隐忽现的。

  “哎,阿玉啊,赶紧来看,这有一个洋娃娃!”看店的女孩大声招徕。妈妈一转身,发现安安已经在重重包围之中。有人摸他头发,有人牵他的手。

  “眼睛好漂亮!What'syourname?”

  妈妈来解围的时候,女孩子们恍然大悟地说:

  “啊!原来是混血儿!”

  现在妈妈也在重重包围中了:

  “他爸爸是哪一国人?”

  “你们住在哪里?”

  “啊你们怎么会认识?在哪里认识的?”

  “他爸爸漂不漂亮?几公分高?”

  “为什么爸爸没有来?他在做什么事?”

  “你们结婚多久了?要几个小孩子?”

  “啊怎么小孩长得都不像你?”

  胖胖的老板娘从里间出来,女孩子们让出一个空隙,老板娘说:

  “这是你的囝仔?”

  我点点头。她大声说:

  “那怎么可能?这囝仔这么漂亮!”

  ※※※

  走出小店,妈()妈紧紧拉着安安小手,挥停了计程车。安安不高兴地抗议:

  “我不要回家。舅妈说还有庙前,我还要去庙前的街呀!你也说要去的!”

  “可爱的洋娃娃——”妈妈搂着扭来扭去的小小身体,长长叹了口气:

  “妈妈受不了了!”

  

龙应台:寻找幼稚园

下载Word文档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编辑推荐:
下载WORD文档
温馨提示:
1. 部分包含数学公式或PPT动画的文件,查看预览时可能会显示错乱或异常,文件下载后无此问题,请放心下载。
2. 本文档由用户上传,版权归属用户,天天资源网负责整理代发布。如果您对本文档版权有争议请及时联系客服。
3. 下载前请仔细阅读文档内容,确认文档内容符合您的需求后进行下载,若出现内容与标题不符可向本站投诉处理。
4. 下载文档时可能由于网络波动等原因无法下载或下载错误,付费完成后未能成功下载的用户请联系客服处理。
网站客服:2298946647
相关文章

最新文章

闽ICP备18023965号-5闽公安备35020602002120     Copyright © 2011-2021 https://www.xuexiba.cn/ All Rights Reserved

本站作品均来自互联网,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站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联系我们。

免费复制

微信扫码关注,免费获得验证码

微信公众号

输入验证码后可免费复制

付费复制

付款成功后请在1小时之内完成复制

微信支付

支付宝支付

应付金额: 0

付款成功后,概不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