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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触电的小牛

ID:62323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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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应台:触电的小牛

  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懒懒地照进窗来,浓浓的花生油似的黄色阳光。所以那么油黄,是因为窗外木兰树的叶子金黄了,落了一地,好像有人用黄色的毯子将草地盖了起来。

  飞飞刚刚气呼呼地回来,不跟小白菜玩了,为什么?因为她哭了。她为什么哭?因为我踢她。你为什么踢她?她一直叫我做狗狗,她不肯做狗狗,然后我做可爱小猫咪,然后她不肯,我就踢她……妈妈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名叫《一个台湾老朽作家的五十年代》的书;百般无聊的飞飞把头挡在书前,“不给你看,”他说,“跟我玩。”

  他爬上沙发,把身体趴在母亲身上。

  阳光刷亮了他的头发,妈妈搂着他,吻他的头发、额头、睫毛、脸颊、鼻子……飞飞用两只短短的手臂勾着妈妈的脖子,突然使力地吻妈妈的唇。

  “黏住了!”妈妈说,“分不开了!”

  飞飞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突然说:

  “我们结婚吧!”

  妈妈好像被呛到一样,又是惊诧又是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电话刚好响起来。

  “您是华德太太吗?”

  “是的。”

  “您认识一个小男孩叫弗瑞弟吗?”

  妈妈的脑袋里“叮”一声:出事了。安安和弗瑞弟在半个小时前一起到超级市场后面那个儿童游乐场去了。

  “我是哈乐超市的老板。弗瑞弟在我们店里偷了东西,他的家长都不在,您可以来接他吗?”

  妈妈把飞飞交给邻居,跳上车。安安在哪里?

  妈妈第一次当小偷,也是在八岁那一年。从母亲皮包里拉出一张十元钞票,然后偷偷藏在衣柜底下。可是衣柜上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镜,坐在客厅里的父亲眼睁睁看着女儿蹑手蹑脚的每一个动作。

  安安在哪里?他也偷了吗?偷了什么?

  穿过一排又一排的蔬菜,穿过肉摊、面包摊,穿过一格一格的鸡蛋,在后面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妈妈见到了刚上一年级的弗瑞弟。

  弗瑞弟马上哭了起来,拳头揉着眼泪,抽泣着:

  “是安安叫我来偷的——我自己不要偷的——是安安叫我来的……”

  几个大人围在一旁。超市主人小声对妈妈说:“他真怕了,不要吓到他。”

  妈妈蹲下来,把弗瑞弟拥在怀里片刻,等他稍稍静下来,才说:

  “你别害怕,弗瑞弟,他们不会叫警察的,我们照顾你。我先要知道——”

  妈妈扳正小男孩的肩,直直注视着他,“我先要从你嘴里知道你做了什么。真真实实地告诉我。”

  “我进来,拿这些巧克力——”妈妈这才看到桌上一大包糖,“塞在我衣服里面,就这样——”

  现行犯当场表演他如何缩着脖子、弓着背、抱着肚子走出去。

  妈妈想笑,但是忍住了,做出严肃的脸孔:“这个伎俩,是安安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完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声音里透着几分骄傲,“全是我自己用脑袋想的!”

  “这个小孩,”老板插进来,“上星期我就从镜子里注意到,老是弯腰驼背地走出去,我就要我们小姐注意了。刚刚他又出现,第一次被他走掉,这一次我们是等着他来的。”

  妈妈和老板握手,感谢他对孩子的温和与体谅,并且答应会和弗瑞弟的父母解释情况。

  弗瑞弟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走出超市的玻璃门。

  在小径上,妈妈停下脚步,弯下身来面对着小男孩:

  “弗瑞弟,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而你对这个问题必须给我百分之百的真实答案——你答应吗?否则我就从此以后不再是你的朋友。”

  弗瑞弟点点头,他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眼泪。

  “我的问题是:是安安要你去偷的吗?”

  “不是,”回答来得很快很急,“不是,全是我自己计划的,安安是我的朋友,我要讲真话。他没有叫我去偷。”

  “好,”妈妈用手指抹去他的眼泪,“你答应从此以后再也不拿别人的东西吗?”

  他点点头,“再也不了。”

  没走几步,就看见安安坐在一根树干上,两只瘦腿在空中晃呀晃的。他看起来很镇静,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镇静。

  当妈妈和安安独处的时候,安安终于憋不住了:“妈妈,我没有偷。我没做错事。”

  妈妈在花生油颜色的客厅里坐下,安安在她面前立正。

  “我不要听一句谎话,你懂吗?”

  点头。

  “他去之前,你知不知道他要去偷?”

  点头。

  “他偷了糖之后,是不是和你分吃了那糖?”

  点头。

  “他以前偷,你都知道吗?”

  点头。

  “每次都和你分?”

  “我们是好朋友。”

  “你有没有叫他去偷?”

  “没有。”很大声。

  妈妈抬眼深深地注视这个八岁的小孩。原野上有一群乳牛,成天悠闲自在地吃草,好像整片天空、整片草原都属于他们,一直到有一天,一只小牛想闯得更远,碰到了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那是界线,线上充了电,小牛触了电,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原来这世界上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得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共犯吗?”妈妈问。

  “不知道。”

  “共犯,”妈妈说,“就是和人家一起做坏事的人。譬如拿刀让人去杀人,譬如让别人去偷,然后和他一起享受偷来的东西……你的错和弗瑞弟几乎一样重,你知道吗?”

  安安在思考,说:“他多重?我多重?”

  “他六分重,你四分重。够重吗?”

  点头。

  “我也得处罚你。同意吗?”

  点头,眼帘垂下去。

  母子两人在书桌旁。“写好了交给我,我去接飞飞回来。”

  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一起坐在灯下看一篇写得歪歪斜料的日记:

  “今天很倒ㄇㄟ。弗瑞弟去哈乐ㄔㄠ市被ㄉㄞ到了。他妈妈不给他糖,所以他去偷。我心里很ㄋㄞ受,因为我也吃了偷来的糖。妈妈说那叫分赃。

  我没有偷,但是没叫他不偷,因为他都跟我分。我现在之道,偷是ㄐㄩㄝ对不可以的。我再也不会了。很倒ㄇㄟ,妈妈处ㄈㄚ我写报告,写错很多字,ㄘㄚ了很久,我心里很ㄋㄢ过。很ㄋㄢ过。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

  你知道弗瑞弟的遭遇吗?第二天早上,他捧了一束鲜花,和他爸爸走到哈乐超市,向老板鞠躬道歉。回来之后,被禁足一星期,意思就是说,放学回来只能在花园里自己玩,不许出门。和好朋友安安只能隔篱远远相望。从书房里,妈妈听到他们彼此的探问。

  “弗瑞弟,我妈ㄈㄚ我写文章,现在还ㄈㄚ我扫落叶。你在干什么?”

  扫把声。脚踏落叶声。

  “我妈也ㄈㄚ我扫花园。叶子满地都是。”

  安静,

  “可是我觉得满好玩的——你不喜欢扫落叶吗,弗瑞弟?”

  “喜欢呀,可()是,我妈还ㄈㄚ我三天不准看电视。”

  “啊,我也是……”黯然。

  又是一个阳光浓似花生油的下午。

  

  龙应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1

  春天来了你怎么知道?

  妈妈还睡着,朦胧中似乎有几百个幼稚园的小孩聚在窗外尽情地嘶喊,聒噪极了。睡眼惺松地瞄瞄钟,四点半,天还黯着呢!她翻个身,又沉进枕头里。在黑暗的覆盖中,她张开耳朵;在窗外鼓噪的是数不清的鸟,是春天那忍不住的声音。

  于是天亮得越来越早,天黑得越来越晚。在蓝得很干净、很阔气的天空里,常常掠过一只大鸟。它通常落脚在屋顶的一角,休息片刻,然后噼啪打着翅膀,又飞起来。当它翅膀拍打的声音传到书房里,妈妈就搁下手里的活,把身子探出窗外,睁大眼睛牢牢看着大鸟飞行的体态和线条。

  大鸟是黑色的,展翅时,却露出雪白的腹部,黑白相间,划过蓝色的天幕,啊——妈妈发出赞美的叹息,然后注意到,嘿,大鸟嘴里衔着一支长长瘦瘦的树枝,是筑巢的季节哩!

  ※※※

  “应台,”对门的罗萨先生说,“Elster的巢好像就筑在你家松树上呢!你不把它弄掉吗?”

  “Elster?”妈妈惊喜地说,“那个漂亮的长尾大鸟就叫Elster吗?”

  “漂亮?”罗萨摇摇他的白头,对妈妈的无知似乎有点无可奈何,“这鸟最坏了!它自己不会唱歌,就专找会唱歌的小鸟下毒手。你不知道吗?它专门把声音悦耳的小鸟巢弄坏。Elster越多,能唱歌的鸟就越少。”

  安安推着单车进来,接口,“妈妈,Elster还是小偷呢!”

  “怎么偷?偷什么?”

  小男生把单车支好,抹把汗,“它呀,譬如说,你把什么耳环放在阳台上,它就会把耳环衔走,藏到它的窝里去!”

  妈妈纵声笑出来:有这样的鸟吗?它要耳环干嘛?!

  罗萨先生走了,安安说:“我的阳台上有个鸟窝。”

  “什么?”妈妈心里想,那个阳台上大概由于阳光特别充足,上次发现了三个蜂窝,这回又来了什么。

  “窗子上面有个鸟窝,里面有三个蛋,白色的。”

  母子三人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阳台。飞飞脸上的表情告诉你眼前正有重大事件发生,安安有点矜持,不愿显得太骄傲。妈妈爬上凳子,伸长了脖子——杂草和细枝编出了一个圆盆,是个很齐整的鸟窝,可是里头真有东西吗?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扯着妈妈的裙摆。

  “嘘———”

  妈妈再靠近一点,吓,触了电一样,她的目光碰上了母鸟的目光。稀疏松软的细毛下有一对浑圆黑亮的眼睛,母鸟一动也不动地瞪着惊愕的妈妈。

  妈妈有点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太冒昧,像一个粗汉闯进了静谧的产房。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开始不耐地骚动。

  妈妈小心翼翼地抱起飞飞,尽量不发出声响。

  “是妈妈鸟。”飞飞对着妈妈的耳朵轻声说,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脖子。

  三个人偷偷摸摸地离开阳台,关门的时候,安安老气横秋地说:

  “底笛,我们以后不可以到阳台上玩,会吵它们,你懂吗?”

  飞飞敬畏地点点头,“会吵它们。”

  “不知道是什么鸟——”妈妈下楼时自言自语。

  ※※※

  “Elster还是杜鹃来捣乱,”安安说,“就糟了。”

  “哦?”妈妈说,“杜鹃会怎么样?”

  杜鹃啼血,多么美丽哀怨的鸟,多么诗情画意的名字。

  “杜鹃呀?”安安忿忿地说,“你不知道呀妈妈?杜鹃好坏哟,它自己懒,不做窝,然后把蛋偷偷下在人家的窝里,把人家的蛋丢掉!你说坏不坏?”

  妈妈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孩子,心里笑起来:上了一年级开始认字之后,他的知识来源就不只限于妈妈了。

  “还有妈妈,”安安顺势坐到母亲膝上,“别的妈妈鸟不知道窝里的蛋被偷换过了,它就去坐——”

  “孵啦,”妈妈说,“不是‘坐’,是孵。”

  “夫?它就去夫,夫出小鸟以后,妈妈你知道吗?杜鹃的小鸟生下来就坏,它一出来,就把别的baby鸟——”

  安安气忿地站起来,伸手做推的姿势,“把别的小鸟推出去,让它们跌死!”

  “跌死!”飞飞说,神情极严肃。

  “还有妈妈,你知道吗?”安安表情柔和下来,“可是现在鸟妈妈都知道了杜鹃的——杜鹃的——什么?”

  “诡计。”

  “鬼计,都知道了杜鹃的鬼计,它们已经小心了。”

  “什么呀!”妈妈瞅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动物进化论:鸟类还会搞联合阵线吗?

  “真的妈妈!”安安说。

  “真的妈妈!”飞飞说。

  ※※※

  在院子里种番茄的时候,妈妈下意识地抬头望望松树顶,松树浓绿的针叶上缀满了麦色的松果,看不见Elster的巢。阳光刷亮了松果,像圣诞树上黄澄澄的金球。

  “妈妈,”安安两手捧着泥土,“我们不把E1ster的窝弄掉吗?它跟杜鹃一样坏。”

  “一样坏。”飞飞说,低着头用十个手指扒土。

  “不必吧!”

  妈妈把番茄和黄瓜的幼苗分开,这一落给安安种,这一落给飞飞种,谁种的谁就要负责浇水,黄昏时候浇水,喏,这是安安的壶,那是飞飞的壶。

  “为什么呢妈妈?为什么不把坏鸟的窝弄掉?”

  妈妈边浇水,边想,边说:

  “因为它们是鸟,我们是人,人说的好坏不一定是鸟的好坏,还是让鸟自己管自己吧!”

  “蚯蚓——妈妈——一只蚯蚓——”

  飞飞大声喊着。

  2

  雨,松动了泥土,震动了泥土中的蚯蚓。

  太阳就从黑云隙缝中喷射出来,释放出一道一道一束一束的光。妈妈和孩子们走在草原上一条不及两公尺宽的小路,远远看去,他们的身影仿佛穿梭在光束与光束之间,仿佛在光雨中飘忽。

  泥土中的蚯蚓全钻了出来,散步的人们发现,小路上全是迷失了方向的蚯蚓;它们离开了泥,辗转爬上了小路的柏油路面,大概由于不熟悉路面的坚硬,就忘了自己究竟来自哪里,要往哪里去;它们搁浅在小路上,被不知情的自行车轮和脚步轧过。

  安安和飞飞手中各持细枝,弯下身来,用细枝小心地将蚯蚓软软的身体挑起,然后往路边用力一抖,蚯蚓就掉到小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一只、一只、一只、又一只妈妈……孩子的声音在草原上传得老远,特别清脆。

  黑云消散了之后,小路亮得耀眼。妈妈用手微遮着眼睛。

  3

  “妈妈妈妈妈妈——”

  一群孩子拍打着妈妈书房的门,喊叫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

  “干嘛?”妈妈开了一个缝,很凶,“不是说不能吵我有任何事都找可蒂?”

  “对不起妈妈,”安安很有教养地却又一派敢做敢当的气概,“花园里有一只小老鼠——”

  “EineMaus!”弗瑞弟帮着腔。他比安安矮半个头。

  “EineKleineMaus!”飞飞的女朋友小白菜认真地说。她比哥哥弗瑞弟矮半个头。

  “一只老鼠——”飞飞傻傻地笑着。他比四岁半的小白菜矮半个头。

  妈妈手指间还夹着笔,把门又掩了两寸,不怀好意地问:“老鼠要吃你们吗?”

  “没有,”安安说,“它被垃圾桶卡住了,不能动了——好可怜哟!”

  “ArmeMaus!”弗瑞弟说。

  “ArmeMaus!”小白菜说。

  “好可怜哟!”飞飞说。

  “妈妈没有时间,”门,只剩下一条缝和妈妈的眼睛,“你们找可蒂去解决问题!”

  “可蒂会把它打死,妈妈,上次她就打死了一只在花园田———”

  “妈妈拜托嘛,去救它嘛!”安安说。

  “Bittebitte……”弗瑞弟说。

  “Bittebitte……”小白菜说。

  “去救它嘛、…”飞飞说。

  妈妈长长叹了口气,把门打开。孩子们发出欢呼,争先恐后地冲向前去带路。

  ※※※

  垃圾桶,其实是个专用来化解有机垃圾的大塑胶桶,里头装的是剩菜残饭和剪下来的树枝草叶。桶底圈上有个小洞,大概能塞进两个大拇指的深浅。一小截肉体在那儿抽动。

  妈妈蹲下来,围绕着她的孩子在身后又害怕、又兴奋,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这一小团灰糊糊的、软趴趴的东西,一时还看不出是一只老鼠的哪一部分。头在哪里?脚在哪里?究竟从哪里开始?

  妈妈这个女人,不怕任何有骨骼的东西:蜘蛛、蜂螂、老鼠、任何种类和长相的虫……她从不尖叫也不晕倒。唯一让她全身发软的,是那没有骨头的爬虫类:蛇。见到蛇的画片,她就蒙起自己的眼睛,说她要昏倒了。见到真正蠕动的蛇,她就会发出恐怖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现在,她冷静地研究眼前这团东西。她小心地用树枝把洞旁的腐叶挑开,发现小老鼠的头深深插进洞里,埋进了半个身体,卡得很紧。剩下的一截,也就是后腿和细长如鞋带的尾巴,在空中胡乱地挣扎。但老鼠完全昏了头,死命往前蹭蹬,越用力当然就越往死洞里塞进去。

  孩子们悄声讨论:它会不会死?它怎么进去的?它是宝宝老鼠吗?它好软哦……它实在很软,软得让妈妈觉得头皮发麻。她先用两根树枝想用筷子夹红烧肉的方法将老鼠活生生夹出来,老鼠卡得太紧,夹不出来。再用点力,势必要流血。难道,难道,得用手指把它给拖出来吗?呃——够恶心的,那是团毛茸茸、软绵绵、抽搐着的半截老鼠肉……怎么办呢?

  老鼠踢着空气,时不时停止了踢动,显然力气不足了。

  妈妈以两只手指掐住那鞋带似的尾巴末端,试试看能不能把那家伙拖出来。尾巴和她手指接触的刹那,她挡不住那股恶心的麻感“哇”一声尖叫起来,吓得四个小朋友往后翻倒,小白菜大哭出声。

  拉尾巴,或是拉脚——呢,那脚上有细细的指爪——结果一定是尾巴、脚断了,身体还夹在里面。

  妈妈安抚好小白菜,下定了决心。

  安安奉命取了张报纸来。妈妈撕下一片,包住老鼠身体,咬着下唇,忍住心里翻腾上来一阵一阵麻麻的恶心,她用手指握紧了老鼠的身体——一、二、三、拔——孩子们惊叫出声,往后奔逃,妈妈骇然跳起,老鼠从妈妈手中窜走,所有的动作在闪电的一刻发生……孩子们定下神来,追到篱笆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在哪里在哪里?你看你看它的眼睛好圆好黑……妈妈站在垃圾桶边,手里还拎着皱皱的报纸;她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4

  盛夏,整个北京城响着蝉鸣。穿短裤球鞋的妈妈骑着自行车穿梭大街小巷,到市场买菜、听北京人卷着舌头说话、和小贩吵架,看起来她在做这个那个事情,其实她心里的耳朵一直专注地做一件事:听蝉鸣。那样骄纵聒噪的蝉鸣,整个城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响了就停不住。仅只为了这放肆的蝉鸣,妈妈就可以喜欢这个城市。

  妈妈一个人逛市场。买了个烙饼,边走边啃,发觉北京的茄子竟然是圆的,葱粗大得像蒜,番茄长得倒像苹果,黑糊糊的东西叫炒肝,天哪,竟然是早点;调羹不叫调羹,叫“勺”,理发师傅拿着剃刀坐在土路边的板凳上等着客人……她突然停住脚步。

  有一个细细的、幽幽然的声音,穿过嘈杂的市声向她萦绕而来。

  不是蝉。是什么呢?她东张西望着。

  一个打着瞌睡的锁匠前,悬着一串串拳头大小的细竹笼,声音从那里放出来。妈妈凑近瞧瞧,嘿,是蟋蟀——蟋蟀!

  打瞌睡的人睁开眼睛说:蝈蝈,一块钱一个,喂它西瓜皮,能活两个月。

  妈妈踏上自行车回家,腰间皮带上系着两个小竹笼,晃来晃去的。

  刚从动物园回来的孩子正在说熊猫。“妈妈,”安安说,“有一只熊猫这样——”

  他把两只手托着自己下巴,做出娇懒的样子。

  “这是什么东西?”飞飞大叫起来。

  “安安,”妈妈解下竹笼,搁在桌上,“你说这是什么?”

  两兄弟把脸趴在桌面上,好奇地往笼里端详。

  “嗯——”安安皱着眉,“这不是螳螂!因为螳螂有很大的前脚,这不是蚱蜢,因为它比蚱蜢身体大,这也不是蝉,因为蝉有透明的翅膀……是蟋蟀吗妈妈?”

  “对,”妈妈微笑着,“北京人叫蝈蝈。”

  “叫哥哥?”飞飞歪着头问。

  ※※※

  黄昏出去散步,兄弟俩胸前脖子上都圈着条红丝线,丝线系着个小竹笼,竹笼跟着小兄弟的身体晃来晃去。

  入夜,小兄弟闭上眼睛,浓密而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使他们的脸庞甜蜜得像天使。蝈蝈开始叫,在安静的夜里,那叫声荡着一种电磁韵律。小兄弟沉沉地睡着,隔着的妈妈却听了一夜的叫哥哥。

  早餐后,兄弟俩又晃着竹笼出门。经过一片草坪,三两个小孩和大人用网子正捕捉什么。小兄弟停下脚步观看。

  “外国小孩好漂亮!”手里拿着网子的一个妈妈踱近来,“您是他们的阿姨吗?”

  在北京,“阿姨”就是保姆或者佣人的意思。妈妈笑着回答:“是啊,我是他们的保姆,也是仆人,还是他们的清洁妇、厨娘。”

  “来,送给你一只……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对安安伸出手,手指间捏着一只硕大的蜻蜓。

  安安却不去接。这么肥大的蜻蜓他可没见过,他犹豫着。

  “我要我要——”飞飞叫着。

  “不行,”妈妈说,“你会把它弄死。”她小心地接过蜻蜓,像小时候那样熟稔地夹住翅膀。

  走了一段之后,妈妈说:“你们看够了吗?我们把蜻蜓放了好不好?”

  好!

  放了的蜻蜓跌在地上,大概翅膀麻痹了。挣扎了一会,它才飞走。孩子的眼睛跟随着它的高度转。

  “妈妈,”安安解下胸前的小竹笼,“我要把我的蝈蝈也放了。”

  他蹲在路边,撕开竹笼,把蝈蝈倒出来。蝈蝈噗一声摔进草丛,一动也不动。安安四肢着地,有点焦急地说:

  “走啊!走啊蝈蝈!回家呀!不要再给人抓到了!”

  蝈蝈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受到那熟悉的草味的刺激,它真抬起腿来开始迈动,有点艰难,但不一会儿就没入了草丛深处。

  安安如释重负地直起身来,转头对飞飞说:“底笛,把你的也放了吧?它好可怜!”

  “不要不要不要——”飞飞赶紧两手环抱竹笼,拼命似地大喊。

  5

  回到欧洲已是秋天。苹果熟得撑不住了,噗突噗突掉到草地上,有些还滚到路面上来。

  妈妈把自行车靠着一株树干,眼睛寻找着最红最大的苹果。满山遍野都是熟透了红透了的苹果,果农一般不在乎那踏青的人摘走一两颗。妈妈给小兄弟俩和爸爸一人一个苹果,然后弯身从草地上捡起几个。

  走,去喂马。

  马,就在前面转角。有一只棕色的马把头伸出来要吃飞飞手里的苹果,飞飞不高兴地骂着:

  “嘿——这是我的苹果,你吃你的,地上捡的。”

  安安搁下单车,有点胆怯地把一个苹果递过去,马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啪啦”一声就将苹果卷进嘴里。咀嚼时,苹果汁不断地从马嘴涌流出来,散发出浓浓的酸香。

  回程是上坡,爸爸力气大,背着飞飞早不见踪影。妈妈和安安推着车,边走边聊天。

  “妈妈你知道吗?我又看到我的baby鸟了。”

  “什么你的鸟?”

  “就是在我阳台上夫出来的小鸟,我前天在葛瑞家的阳台上又看到了,只是它长成大鸟了。”

  妈妈很有兴味地低头看着儿子:“你怎么知道那一只就是你阳台上的baby鸟呢?”

  “知道呀!”安安很笃定地,“它胸前也是红色的,而且看我的眼光很熟悉。”

  “哦!”妈妈会意地点点头。

  “嘘——”安安停住车,悄声说,“妈妈你看——”

  人家草坪上,枫树下,一只刺猬正向他们晃过来。它走得很慢,头低着,寻寻觅觅似的。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家伙,也悄声说:“它们通常是晚上出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这么清楚地看一只刺猬……”

  “我也是。”

  “它看起来软软的,使人想抱——”

  “对,可是它全()身是刺——妈妈,”安安突然拉着母亲的手,“它等一下会全身卷成一个有刺的球,因为我看到那边有只猫走过来了……”’

  妈妈寻找猫的身影,猫窜上了枫树,刺猬一耸一耸地钻进了草丛。

  秋天的阳光拉长了树的影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安安和妈妈很愉快地推着车,因为他们第一次将刺猬看个够、看个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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