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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桑拿

ID:62166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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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碧华:桑拿

  刘苇皱皱眉。真没公德,还霸占了位子。

  不过她也爬上了高层,躺下来,闭目享受一下,让高温把体内的油水污垢和不快都蒸据焗出来。

  足足半年,她才找到另一份新工。好歹是个大学毕业生,也有三年工作经验,想不到仍那么沦落。

  要不是男友二叔方面有点人事关系,她还在寻觅中。现在她当上一间浴室洁具公司的“义务助理”,说来好听,实际上不过“高级秘书”加“点货员”。薪水还比上份工低。当然,在这时势,减薪比失业好些。即使经济衰退,人们还是需要洗澡上厕所,公司的生意平稳,她也有些安全感。

  进来时是八点半,可以做一小时。今天开OT,太累了。

  这个住客会所其实已有十多年历史,去年才由业主合资把泳池和桑拿室翻新,一直没时间心情来享用。刘苇全身的毛孔放松,汗水如浆冒出,好舒服。

  一睁眼,见左边高层角落有个可爱的小女孩,大概五六岁,乖乖地坐着不动。奇怪:没大人带着?也许在外面?

  桑拿房里的温度低了,她起来加水。叮嘱小女孩“别贴近炉子,否则蒸汽会灼伤,好痛。”

  她以木勺舀水淋在石头上,猛地一热。

  小女孩木然没反映。

  刘苇看看她,原来穿上了小背心短裤。但看来没干透。她又已一身汗水。

  “没大人一起吗?桑拿房好热,对小孩太危险,12岁以下的都不适合做。”

  “甚么?——”

  小女孩听不清:“你说甚么?耳朵有水封住了。”

  一侧耳,果然有水淌下。刚游泳上来的样子。

  * * *

  室内干热,刘苇受不了,出去用冷水湿脸。她道:

  “小妹妹你也来湿些冷水,太热!”

  “我不热,我冷!”

  当刘苇再次拉门进去,小女孩安静地坐着,室温高了。奇怪,她嘴唇发紫,脸色苍白,一点桑拿的效果也没有。

  “你是不是病了,不舒服?爸妈呢?”

  “妈妈不在家,爸爸在睡觉。”

  “哦,没人管,自己跑出来的?”

  “这暖些。”

  小孩用语真有趣,刘苇笑:“这儿是热,不是暖。”

  又问:“你住哪座?”

  “D。”

  听不清楚,问:

  “B for Boy?”

  “不,”小女孩道:“D for Dead!”

  刘苇笑:“那么深的英文字也懂?”

  “是呀——我懂的。”小女孩打了个寒噤:“我冷。”

  她真冷坏了,不断颤抖,皮肤还泛白,有“皱纹”。刘苇见势不对,决定带她出去。她推木门——咦?门不能动?

  再用力——也不动。急起来,空气又灼热,又干燥,手扶在门把上,感觉如火——用力——用力——怎么会?门坏了?出不去?桑拿房越来越热,浑身半熟似的。心跳加剧,呼吸困难……

  刘苇非常恐惧。出不去?会发生甚么事呢?会热死在这里?一阵晕眩。呀,还有体弱的小女孩……

  她忙回过头,小女孩若无其事,还朝她牵牵嘴角,冷冷地一笑。

  她大叫:“救命!门坏了!快开门!”

  声音在斗室中震动。小女孩仍在微笑。

  “救命!”

  木门猛地拉开。如梦醒,刘苇惊魂甫定,竟在苦热中冒一身冷汗。只围着毛巾跑出去,在大堂接待处喊:

  “Candy! Candy!”

  但管理员走开了。不在。

  刘苇忽被一件“东西”拌住了。低头一看是个小男孩,约三四岁。全身湿淋淋,如在泳池中捞起。眼睛还淹的发红。

  刘苇颤声问:“你找谁?”

  “找姐姐呀。我想暖些。”

  “——”

  “我冷。”

  “你是谁?你们是谁?”

  没命地喊:“Candy! Candy!”

  跑来一个男孩。他见刘苇嘴唇发紫,脸色苍白,说道:

  “你好,我是新来的Raymond ,Candy忽然辞工不干了。有甚么可帮你的?”

  刘苇回头,见不到小男孩,地上遗下一滩水渍。

  当然,他们去桑拿房也见不到小女孩,角落木凳也留下一滩水渍。永远也干不了的水渍,湿淋淋……

  永远冷。

  永远的疑()惑。

  住客会所中永远不提的禁忌。

  ——D座住客,已有三次企图自杀纪录的冼先生,因经济陷入困境,失业大半年,慨叹失败,妻子另交男友,口角互殴,婚姻破裂。所在单位亦面临断供。快将无家可归。

  冼先生深爱一子一女,想不开,某夜,乘妻子回娘家,自学校接走子女,抱回家中,灌酒半醉,按浸浴缸中。小孩溺毙,全身水胀,僵冷,脸带不解表情。他写下遗书服毒自杀。……现在医院深切治疗部,呈脑死状态,一直未苏醒。

  李碧华:湟鱼的眼睛

  女人出院之后,周遭的人都发觉她变了。

  她很冷静,若无其事——把心情收拾得太整齐了。

  准时回到工作岗位,精神奕奕,眼神锐利,永不言累。

  几乎忘记了三个月前的一场意外。

  那天是男人的生日。同事们都知他俩交往多年,感情密切。秘书因为女人要同男人庆祝,还可提早下班。

  二人到中环的“忆江南”好好吃一顿,纪念他们第一回旅行是到苏杭。男人说:“我是逃出来同你过生日的,现在要回去赶工,也许得通宵。”

  他是广告设计。这行业没有下班时间,而且忙起来六亲不认。女人开车子送他回办公室,然后自己兜风去。

  前面有一点交通事故,她只好往回驶,在转换东行的道路——就在他办公室的楼下,她见到这个男人,也是“逃出来”的:他同另一个女人过生日。

  想不到自己是第一轮。若论逍遥快活,当然是第二轮。因为不必“赶时间”。

  他匆匆地应付了自己,在“忆江南”的那会儿,心中一定是忆记起“她”,而不是甚么已成过去的“江南”。

  女人见他俩十指紧扣地过马路,旁若无人,脸上净是从没见过的甜蜜表情。和自己在一起时,他从没这样开心过。男人无后顾之忧,以为已把女人“打发”掉,于是接着下来的便是不需要交差的自由时段,甚至可以通宵!

  女人恨自己眼睛那么好,一直没近视、远视、散光、老花。甚么毛病也没有,它就坏在太清晰。

  为甚么自己不是他的“最后节目”或餐后甜点,而变成了一杯可有可无的开胃酒。

  女人更恨自己的手不听使唤,竟然用力地按喇叭——

  男人听到车子哀鸣,回过头来,当然四目相投。七年了。他们隔着半条马路,一辆车子,一个新欢。真失策,女人恨,怎么会让他发觉自己“发觉”了?

  是的,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因为被逼得摊牌。如果见不着,如果不面对,差一点点,只一秒钟,那还可以拖延下去……

  男人在上微妙的变化,女人恨容易便感觉得到——要不要“切实”的答案,求个明白?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他只是把提出分手的发言权让给你罢了,事实上他早操控了选择权和知情权。情变稍欠透明度,你不甘心。

  有些女人费劲心思去调查、追踪、捡拾证据,如电话记录信用卡记录计算机记录……甚至倾囊聘请私家侦探(费用高达五位数一天),明知水落石出多么不快乐,执着要看那戳伤你的,无从防范的水底石、海底针——是为了一口气吧。

  另一些女人道:

  “他得亲口说出来。他一天不说,我一天也不信。”

  她不是不信,她寄望没有发生过。只要没“亲口”说“亲耳”听“亲眼”见,就没这回事。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一种人“根本不想知道”,一种人“死也要死得明白”——其实第一种也是第二种,不过掩埋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抑制求知欲,是把难题往后推,她太清楚了:一旦面对,便得过关。刀山火海,好辛苦的……

  男人是大学同学,比自己大一岁。二十二岁开始,已经七年了。现在才变心?

  女人连忙关掉手机。

  不肯吵架。

  手机不通,表示自己生气。他为了挽回,心情焦灼,一定不停地打过来解释。

  说句“对不起!”或是做出抉择。

  女人不给机会联络。这是一个惩罚。

  如果他重视这段感情,必会千方百计请求原谅——而最满意的答案:“别吃干醋,胡思乱想,只不过是自作多情的新同事罢了。”

  冷战了一个晚上。

  女人的眼泪也流了一个晚上。计算时间:三小时了,六小时了,九小时了……

  清晨六时,电视上播映卡通《晴天Pig Pig》。这是旧片集。

  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晴天霹雳”——世上最惨痛而又哀伤的感觉,措手不及,难以置信。

  明明是艳阳天,明明是我的世界,轰隆一响,一下子它变了,失去了,还横来狂风暴雨伤害你。

  你受惊,不但吓得怔住,还半天不能言语。

  没有理由!你想,真不甘心!

  世界不一样了。

  你的奶酪不知被谁搬走了。

  片集中,一个那么趣致的小孩,他说:“我喜欢《晴天Pig Pig》。”

  这句有刺的、带毒的、冒血的、渗血的、埋恨的“晴天霹雳”,忽地童稚如猪——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而且对白很吊诡:

  “晴天Pig Pig你快出来!如果我数三声你还不出来,就永远也不要出现,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你一次这样两次这样,太过分了,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晴天Pig Pig!”

  “如果我数三声你还不出来,‘晴天霹雳’,你永远也不要出现呀!这是我的愿望。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第二天上班,双目红肿,精神萎靡。男人没敢上她家,而她忙把手机重开,一整天,苦苦等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毫无来电迹象。

  看来,昨晚心情焦灼,得到惩罚的,来来去去也不外自己一个人。

  鼻子发酸,心中很痛,很不甘心。泪腺分泌特别发达,特别成苦。眼泪的归宿通常有四个:(一)蒸发掉;(二)由鼻泪管流到鼻腔去;(三)吞下肚子中;(四)痛快流出来。

  从小到大就爱哭。

  他爱她的时候,觉得她柔弱、善感。虽然在保险行业,天天笑脸迎人争取营业额,私底下,她的委屈还靠他支持和开解。他赞美她的眼睛水汪汪。

  不爱她了,伤心痛哭得滴血也枉然——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关心。

  女人喝得醉醺醺,人和车豁出去,飞一般,最后猛撞在山边,头脸受创——血色很淡,是因为和了很多眼泪的缘故。

  她没有死。

  纱布蒙了头脸,竟像个不能见光的木乃伊。也不想见到只有内疚没有爱情的男人。

  三个月了。

  她康复出院。

  先回到公司销假。然后打了一通电话:

  “你的东西,我已收拾好,放在一个LV箱子中,搁在门口。请你明天上午十时前取回。LV是你送的,我也不要了——记着,若过了十点半,工人会当垃圾清理。”

  男人没机会说半句话。

  女人继续她营业主任的勤快工作,很快重上轨迹,而且比从前有成绩。她不必休息,任何时候都可以见客,眼神尤其焕发晶莹。

  过了近半年,因业绩有目共睹,升为经理,管一些新人。女人在这龙争虎斗的地方,经济不明朗的时期,可以升职加薪,她没特别激动,更不如前狂喜,开心得淌泪,然后第一时间通知她的男人。

  她淡然自负盈亏,渐成习惯。

  公司开会长达八个小时,没有小休。她聚精会神,炯炯生光。几个同事的眼皮耷拉下来,得闭目养神。女人好像连眼也没眨过一下。老板也佩服她。

  有一天,秘书们闲聊:

  “今天一清早便眼皮跳,无缘无故跳得厉害,心惊肉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是左还是右?”

  “是轮流跳呀。”

  “嘻嘻,一定有人挂念你了。”

  女人敲敲桌面,冷冷道:

  “不用工作吗?”

  各人鼠窜回到座位上。

  她们得出结论是嫉妒:

  “以后不要提到同甚么‘挂念’有关的字眼,惹她不快。”

  人人都有忌讳。

  难道她从此心如止水吗?

  不。也有些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的男朋友。One~night stand。缠绵过后,不让他过夜。

  他们偶尔睁开倦眼,见到只披一件睡袍的女人,倚在床前,定睛望着阴暗迷离的前方。没有亮灯,双目闪着银光。她很寂寞的,又失眠了——但,仍:

  “你回去吧。”

  “已经凌晨两点半……”

  “不可以待到天亮。”把他赶走。

  旁人窃窃私语:

  “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说不定那回撞车之后,变成午夜人狼,所以不准人见到她在被窝中长出毛茸茸的毛。”

  “或者沉沦欲海,精力过旺,一晚换几个男人才满足?”

  “这是一种变态的‘过度纯情勃发症’呀!”

  “会不会吸毒?”

  “来了来了。别说了。”

  整间公司上下人等,都在背后八卦女人的“秘密”。

  近日女人买新衣、鞋子,大都是黑、白色。

  另一组的经理来问她的秘书:

  “她是不是有问题?”

  “甚么?”

  “好像分不出红和绿了?”

  “她没有这些衣服呀。”

  “不,我是说她开车时,要很小心地认公仔图像,否则分不出红绿灯。”

  还强调:“一回我在后面,她很犹豫地突然煞车,几乎撞上我的新车,气得我!”

  “这也不表示她‘色盲’,你的嘴巴别太损。”

  对方耸耸肩,想离去。马上又回过头来:“那么你们八卦到甚么?别忘了告诉我。”

  秘书跟了她多年,也是老姐妹,护主情深,对她表示关怀:

  “工作真太累了,不如我陪你看电影。我们看个爱情大悲剧,保证你大大发泄一场。”

  以前心情不好或客户不足,她们也会挑个狂笑大喜剧,或催泪大悲剧,逃避现实哭笑一场,大大减压。秘书发觉她这半年来,好像没约会大家看电影。

  “再悲的悲剧也不能感动我了。”

  谁知一个星期六晚上,有人见到她。

  剧终了,戏院里大放光明。

  好些观众仍为动人的情节哭一鼻子。四下传来纸巾涕泗的窸窣声响。

  “我们见到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双目定定地望着银幕,但身体微晃,呼吸均匀缓慢有节奏,发出鼾声。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没合上眼睛。以为她心情还未平复,但人都走光了,扫地阿姨上前一喊,她才惊醒过来……”

  “她一定太太太伤心了。”

  “否则不会表现得那么Cool……”

  “眼神真可怕!一滴泪也没有。”

  “怎么值得为一个男人变得那样失常?”

  “真笨!”

  这是人家对为情自伤的女人的结论。

  ——怎会?

  怎会因为“男人”?

  怎会笨到这个地步?

  女人心中明白。人,缘来缘去,只是心中一点“感觉”。感觉消失,就如梦醒。梦中再漆黑孤独,重要的是能醒过来,重见光影,又是新天。

  她不管人家的私欲。

  事实上,也无力去管。

  在满月的夜晚,她在路上,一抬头,见到青白色的银光,她跟着月亮走。这光,令她活泼欢快,充满希望。她喜欢光,趋近光,像在阴暗的水底,鱼群向着明亮而温暖的渔灯游进,靠拢。这是它们的之火……

  那回急救手术前,医生曾尽量温和地告诉她:

  “要有心理准备:双目会永久失明。”

  她的眼睛受伤,痛得如同用砂纸狠狠摩擦。充塞,肿胀,一片模糊,泪水流个不停。

  “眼球的组织,外壁是一层白色坚韧的‘巩膜’,它前部有一个圆形透明的‘角膜’,也叫‘黑眼珠’,是光线进入眼睛的第一道关口。你双目的角膜受创,坏死,若不切除,会令眼球萎缩,病毒感染……”

  “不不不!我不想做瞎子。我愿用全部身家来换一双眼睛!”如被判死刑,惊恐万分的女人开始歇斯底里。

  “全部身家!”

  一度她觉得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

  但她死不了,得活下去,面对这世界。

  “我甚么也不要,只要回一双眼睛!”她企图用力扯开蒙着的纱布,“求求你医生!没有眼睛我情愿再撞车自杀!”

  角膜可以进行移植。

  将坏死的去掉,换上一片新的,健康的——必须刚从死后不久的尸体眼球上摘取下来,马上进行手术。

  ——但,“人类的角膜十分缺乏。肯捐赠的不多,目前有数万人在等。”

  医生又沉吟:

  “除非,你肯搏一搏,接受百分之五十机会的实验。”

  没有十足把握。

  有后遗症。

  女人用了一秒钟,决定寄望迷茫绝境中的一丝曙光。

  她在文件上,摸索签名,盖指模。自己拿主意。

  ——湟鱼,青海特产,与鲤科鱼类相仿。全身光滑无鳞而披一层韧性外皮,颜色随环境变化。盛产于湟水一带的鱼,能耐严寒。

  头部脂肪特别多,不放油煮成的鱼汤也是油腻腻的。

  这些都不是重点。

  关键在于:湟鱼的角膜构造,是所有鱼类中,最接近人类的,是最理想的替代品。

  医生把湟鱼的角膜精心取下略展开。它是圆形薄薄的透明体,补在女人虚空的眼球伤口上,细意移植缝好。

  纱布一直裹着。三个月内,女人得依时服食抗感染药,定期检查是否排斥。最初有点痛,有点痒,有点抗拒多余的东西,想把它抓掉。里头有一场战争……若生长得好,吻合了,一直保持透明,这赌局,她才算赢了。

  既已一无所有,何妨争取半线生机?

  手术成功了。

  女人得到雨一般敏锐的视力。游泳时一点不怕涩。彻夜瞪大,早上连眼垢也没有。风找不到空隙叫它们发酸。

  是的,她色盲,没有眼睑,累极也难得到休息,死不瞑目。而且,众生不哭——的时候,狂喜的时候、吃辣、疼痛、受刺激、打喷嚏、呕吐、咳嗽、遇上强光、风沙、烟熏……都没有眼泪。不再受感动,也无需发泄。像鱼,冷血和木然,一个局外()人。

  无泪之女。

  活着真好。能看见,真好。

  当你几乎失去,堕入黑洞,伸手不见五指,才明白,不必计较付出甚么代价了。

  因为一双眼睛,她付出一生的眼泪——但,这是值得的。

李碧华:桑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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