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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美丽瞬间

ID:62132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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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承志:美丽瞬间

  那天清晨,当他踩着草地上的露水去牵马时,他并不知道一切竟会是这样。那时霞光刚刚从雪牙般的连峰缺口里流溢出来。他不知道,那些在蓝空中排列着的冰峰背后还有汗腾格里。后来他才恍惚回忆起来了:那天清晨当看见霞光从山口喷射而出的时候,整个天穹都传响过一派纯净的乐声,束束光芒都曾象颤抖的琴弦一样闪烁。后来马蹄的敲击淹没了那奇妙的音乐。他多少有些为自己的旧习惯懊悔;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了,他微微虚坐,他踩稳铁蹬,他用左手的三个手指勾住长长的缰绳,他微醉似地随意摇晃着腰杆,呼吸着黑马鬃毛间升腾着的一股汗腥。天山腹地里的景致先是迷住了他,使他兴奋而躁热,接着就使他醉了,他忘记了这里是天山,忘记了成排成片青春勃发的蓝郁松林,忘记了洒满阳光的明亮耀眼的绿绿的山间草地,忘记了在褐色的岩壁下静静地蹲伏着的一些榫卯式的木屋。他只顾习惯地纵开马,又快活地猛一仰身把马缰收住。他在那些蓝幽幽的巨大云杉的阴影里闪电般一穿而过,在那些明亮嫩绿的山间牧场的夏草丛上怒声大笑。他在自己潇洒又危险的骑法上头晕目眩,在胯间那匹漆黑骏美的马儿的颠簸中一刹比一刹更沉坠入一片和谐的快感。现在象是能够回忆了,象是又恍然听见了那些风的啸声。那激动的风啸从暗蓝而浓郁的松林梢头一掠而过,然后无影无踪地消失在深谷和绿彩鲜明的草地里,直到下一次又在远处那片云杉林上面尖锐地响起来。但是那不是风啸,他回想着,从那天清晨起一切就都不一样;清晨的早霞中传送着一支纯净的音乐,从上游,从阿合牙孜,从查干乌苏,从古城堡的断墙那边一荡千里地传来的一支启示的神圣音乐。他觉得一切真是异样的,只是很可惜,人往往当事而迷。意识不到那瞬间的启示,其实,那天山里传荡的乐声谁都应当立即听见,她简直象伸手就可以捉住的一只低飞的燕子,她简直象涂抹在蓝天上的一笔鲜艳的浓彩。

  朝归路转过马头时,一切都骤然变了。一行人进山本来是要选择发掘的乌孙墓,这种圆圆的土堆墓在这里满山遍野都是。可是后来大家好象都忘记了选墓的事,几匹马就那样忽快忽慢地在峰峦山谷里奔驰着,象是几个随心所欲的流浪汉。墓葬处处可见,看来古代的乌孙人活得很兴旺。大家互相望望就决定了;其实挖掘可以随便开始,挖哪个都一样。工作么,怎么干其实都一样,用不着多想什么。后来连考古队的老队长也放松了姿势,他在纵马驰向一座长满野葡萄的小山时听见老队长哼起了一支古怪的歌。于是马队朝归途转头,天山里强烈的阳光把一串黑黑的长影印在明艳欲滴的嫩绿草地上。而他想起来了,他终于回想起来那一刹空中的风和乐声都抖响了一下,然后骤然变了。那以后一直到他们回到团部,耳际缭绕的尽是一派充满生机的欢畅乐响。

  后来雷班长就答应了换马。出发的时候,团场政委叼着烟卷说,拣几匹老实得抽也不走的马子给他们骑。军垦团场是一支退役的骑兵,他们的马厩里没有抽也不走的懒马和老实马。海拉提骑的那匹黄骠马面目狰狞,光滑的脖颈上有一块手掌大的皱伤疤;他骑的是一匹身躯粗壮的大白走马。然而都比不上雷班长那匹黑马,雷班长的黑马简直美得迷人。在马队里又挣又跳,浑身闪着一亮一灭的漆光。他看见雷班长那漂亮黑马时简直惊呆了,那黑马在马队里简直象一个在人群里光彩四射的太美丽太出众的姑娘。天山的一座座雪峰在头顶盘旋着移动,扰乱着云层里泄漏出来的晃眼的光霞。绿得让人难以相信的山坡一片片地迎面浮过来,又默默地退开去。哈萨克人的座座静谧的毡房安座在一些巧妙的角落,青灰的炊烟神秘地微笑着。他重心后倾,压住马臀,白走马拉开大步,两只打了铁掌的笨重后蹄击在裸石上,迸着一连串清脆的响声。雷班长开始还笑着夸奖他,后来就一直听他大吹蒙古草原上的故事。那里是乌珠穆沁。那里一望无际、一日千里。那里的草浪茫茫万顷,牧场舒展平缓,那里是真正的大草原。可是那里没有高傲得蔚蓝的雪峰,忧郁的挺拔松林,白色泡沫象雪一样不透明的冲腾放浪的河。那里没有这么绚烂的野葡萄和暗绿的含蓄地滑过草丛的特克斯大河。当雷班长稍稍惊愕地张开嘴巴时,当他讲到那匹蒙古马在山坡上摔了一个圆圈跟头时,他紧跟着一句提出了换马的要求。

  哦,我的黑马,他默默地回想着。

  我的腰肢那么敏捷有力,骑坐那么随意轻松。晶莹的冰川即使在夏季里也从不融化,它映出了一个黑马骑手的矫健影子。一行行一排排松杉热烈地张开枝干挺直胸脯。从发蓝的深色林间,逆着阳光,一派明晃晃的绿草地环绕在马前马后。归途上赛马接着赛马,黑骏马佑助着我永远跑在前头。啊,那从伊犁就打开了的五彩长画,那从阿合牙孜东部的远山就奏响了的天山的圣乐。我懊悔无法一一记忆。我庆幸我这么牢地记忆着。不是人人都有幸遭逢的,不是谁一生都能够有一次的。蓝的晴空,雪的山顶,被远远的松林染成蓝色的山腰,从斜滑的半山倾泄而下的明亮的草原,哈萨克人的神秘毡房,飘浮的炊烟和巡走的云团,下游河谷上空的迷蒙,青春的年华和快活的心境,渴望中的烈酒和疯狂的奔驰,和姑娘完全是两回事然而又比姑娘更美更有魅力的骏马,一匹漆黑闪亮的黑色骏马,——都不是可以轻易获得的。它们的相聚,它们为你而在此时此地相聚为一个世界,这完全是真主的美意。

  换马以后,雷班长跨着白走马不见了。他和行列中唯一的哈萨克海拉提并马在前。海拉提下颚坚韧,激动得面色通红。海拉提双手紧握缰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觉得在海拉提紧锁的眉间源源流着一支急骤动情的冬不拉曲子。叮咚的音响清晰地震动着附近的空气。那是什么曲子呢,他想问问海拉提,可是他只是朝海拉提投去一个询问的眼色。海拉提微微侧转一下那张刚毅的脸,还给他一个紧张的笑容。悦耳的冬不拉曲子响得更强烈,此时完全合上了八只马蹄在裸石上击打的节拍。那曲子是什么呢?Ak bulak?①或者是Engbek kuyi?不知道。也许那曲子应该叫海拉提,叫哈萨克,或者叫天山,叫美丽的。我们俩都不该去挖墓考古,他想道,我们俩也不应该去当农夫锄草耕土,不应该当干部和知识分子,不应该当兵切战士或康拜因手。我们俩都不应该工作,他快活地想。

  喂,海拉提唤着他。

  怎么?他笑了。

  马奶子,海拉提挤挤眼睛,他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前面山脚下,在三株又粗又直的巨大塔松旁边,静静地卧着两顶毡房。那毡房其实又灰暗又破旧;他刚刚望见它们的时候还曾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觉得它们的天窗是歪斜的。乌珠穆沁讲究搭成稳重浑圆的毡房,他以乌珠穆沁人的身份想对这两座巨大然而有些歪斜的毡房评头品足。可是他没有能。海拉提脸上莫名其妙地涨起红潮,他看见海拉提变成了一个孩子。从海拉提颤抖的眼神中那冬不拉声奏得急促了,象是要冲上蓝天捉住并裹挟那支飘渺的音乐。一束锐利耀眼的光照在谷间露出来的一角冰峰上,那儿白炽得能使人双眼一黑。小小的马队突然低低地齐声唤道:哦,汗腾格里。他知道这是绵延两千里的天山山脉主峰。他没有想到能在这儿看见这座传奇的主峰。太阳的光点在嫩绿的阳坡上闪烁成明亮温柔的一片,有只毛蓬蓬的黑花狗在那阳坡上舒服地打着滚。海拉提不是精神抖擞;海拉提不是自治区考古队的干部;海拉提不是在工作;他想。海拉提是满怀神圣;海拉提是哈萨克巴郎子;海拉提是在认真地度过着他最喜爱的生活。海拉提正在不语之间蒸发升华着。海拉提的全身四肢和每一寸关节毛发都正在迅速挥发成音符,正在叛变成一根牧草,化成这山谷里的轻风,企图逃之夭夭。

  唉,我理解你,他赞美地瞟着海拉提僵硬的骑姿和悄悄痉挛着的脸。我们都不该干这些,我们俩最好从今天起结伙流浪;今天你带我来天山腹地,明天我邀你去蒙古高原。人们往往太粗心了,他觉得和海拉提相比自己也太粗心了,因为只有海拉提最早意识到今天的含义。海拉提一上马就深深激动了,显然是他的哈萨克的血燃烧着他。海拉提一直按捺不住地满面通红,声音在古怪地颤抖。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尊敬。人呵,他悄然地想道,人是多么不一样呐。

  天山里的太阳不知藏在哪里,白昼是因为那些被强烈阳光照亮的一块块草地和山岩才存在的。群山夹着一个凹口,在那里露出了白炽的冰峰汗腾格里。它代替太阳照耀着天山草原,照射着向阳的草地和山岩。一共有五匹马在跑,五匹马的挂掌带铁的蹄子无声无息。头顶上,浓得象要坠下来的白云团疾驶着,蓝蓝的长空上层一定正起着风。马蹄无声无息地在一片片浴着阳光的绿草里划过,对准着那两座隐居深山的哈萨克人的毡房。太静了。四周静寂得象是人突然失去了耳朵。他在那一瞬间丢失了云间巡行的那支圣乐,也丢失了震彻他耳鼓的、从海拉提身上源源涌出的那支冬不拉曲。他仔细地想使自己想起来什么,他觉得自己正纵马跑向一个什么边缘。

  的蓝郁和明亮的鹅绿都在无声中飞着。

  其实,当他敏捷地从黑马背上一跃而下,扯过缰绳在拴马桩上打了一个活结时,当他匆匆瞥了一眼那位哈萨克姑娘就一头钻进昏暗的帐内时,他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他早就醉了。从清晨起,这世界就冲撞着摧毁着他,又多情地引逗着抚弄着他。似乎他在拼命地在空白一片的脑海里回忆一个名叫乌珠穆沁的地方,似乎他在拼命地寻找什么;但是实际上他醉了。他醉在其中又不知自己在哪里。他只记得,几个人在那顶巨大得惊人的毡房里坐定以后,他用考究的姿势盘腿坐下——这是乌珠穆沁赠送给他的本领之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偏要回忆那个万里以外的地方,他的头脑有些承受不了这么辽阔的遐思。

  从那以后十年过去了。

  他有好多个对于十年的数法。从那天以后,他在新疆,在地球上的这条美丽山脉里奔波了十年,或者说他的灵魂被空中穿梭在白云团里的那支圣乐挟卷了十年。后来他无数次睡过哈萨克人真挚的帐房,后来他能用哈萨克语向老人合乎礼性地问候安好,后来他看见过无数的哈萨克姑娘。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一瞬间他见到的——美人。

  那挤马奶的哈族姑娘美得使人十年后才感到目瞪口呆。Ak tamak,他静静地想着。十年后他感到自己懂了这个哈语词汇。

  那姑娘脸颈雪白。海拉提说她是柯扎依部落人。她衣裙上沾满奶渍和油污。她瞥过一眼,人们就慌忙纷纷低下头。她了望门外阳光涂满的草地时,她的眼睛乌黑晶莹。她探询地环顾客人并端起酸马奶桶时,她的眼睛蔚蓝如水。海拉提已经舌头僵直额头冒汗笨头笨脑。他听不懂但他觉得出海拉提想讲得彬彬有礼但已经语法混乱。毡帐里高悬着一柄古铜色的冬不拉琴,悦耳动人的旋律在炉火上面轻盈地跳动。昏黑的毡顶被烟熏火燎得散着清苦的呛味儿,浑浊洁白的酸马奶子咚咚灌下肚腹,再漾起来一股酸热的微醺。团场政委、雷班长摸出早已准备好的饼干糖果散给一群孩子;这尊重人的礼仪随随便便地把帐内的空气变得亲切愉快。考古队的老队长显然不习惯———他疲乏得睡了,可是他的脑袋和帐房角落里的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挤在一起,逗得那哈萨克美女终于忍俊不禁了。她抿住嘴只笑了一声,就羞得走出门去;可是她笑的那一瞬他觉得心里烫了一下。他猜大家的心里都觉得烫了一下。敞开的小木门嵌着满溢的明亮绿色,那姑娘走进了那片绿色,在长方的门框里灵巧得象一头小鹿。她可能是去取马奶子,她在那有魔力的门框里消失了。宽大的毡房里同时响着一声放松的吁气。飘闪不定的那支冬不拉曲子划出一个调皮的滑音。

  毡房内,上首坐着一位白髯老人,穿着一件厚实的黑条绒皮领棉衣。他很想试试使用几天前向海拉提学来的几句哈语,就向老人问好,并询问酣睡在角落里的婴儿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是马倌,老人微笑着回答。海拉提解释这是女孩子的意识。那么男孩呢?生男孩则称为羊倌。为什么,难道不是牧马人更适合男子汉吗?因为我们喜爱马。马……它“骏”,您懂么?另外,马是真主造化的一种清洁的动物。还有,马儿的性情难以捉摸,就象姑娘一样。毡房里哄然一声,人们都惊服了。多么美好的思路啊。真的,这位美丽的哈萨克姑娘性情如何呢?这世上有谁能捉摸出她的心思呢?

  正在这时,那姑娘提着一只牛皮桶出现在小木门框住的那块亮晃晃的绿色中。她弯腰进门,微侧着头把奶子倾入待客的大铜盆。她的姿态姣好幽雅。她的细细的马靴翘着后跟,象是轻轻踏着那支劳动舞曲——Engbek Kuyi的某个节拍。一束阳光照在她的脖颈上。一束穿过门框外的绿色的、被染绿的阳光照得她的脖颈象一截圆润的玉。海拉提已经喝了八碗,他也喝了八碗。海拉提一直沉默不语,那支从毡房顶飘下的曲子缠绕在姑娘身上。海拉提突然转过脸对着他:“唱歌吧!”海拉提粗声地说。于是开始了歌唱。海拉提唱了一支又一支,其中唱了怀念故乡的Ak bulak, 这支歌昨天他听海拉提唱过一遍。 但是海拉提没有唱另一个“白色”,另一个Ak,没有唱那支能概括一切的Ak tamak,虽然他知道海拉提胸中奔腾冲撞的音符全是那支Ak tamak。

  他喝完第八碗马奶子后唱了一支蒙古语的歌,《锡林河》的第一段。喝完第十碗时他又唱了一支赞颂乌珠穆沁摔跤手的《独龙章》。马奶子原来真的可以醉人。乌珠穆沁不挤骒马,听说在内蒙古西部草原上才挤骒马,所以今天他是初次喝酸马奶子。后来他醉了,这个醉是马奶子的醉。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同时醉着两场。他摇晃着又唱了《松树高高山上的树》,唱了《细长青马》、《紫红快马》和《四方褐色马》。他凝视着小木门外忽蓝忽绿的那块长方形的明亮,沉重的浪头冲激着他的心,使他回忆着乌珠穆沁草原。政委和雷班长合唱了《雷锋好榜样》,角落里的白髯老人点着头说:“,雷锋jakse。jakse是人人皆知的词,它和蒙古语的‘赛汗’一样都是好的意思。”考古队老队长被推醒后,唱了《有一个小和尚泪汪汪》。毡房里的人都昏昏半醉,但是没有谁敢请那姑娘也唱一支。

  白髯老人摘下了冬不拉琴。琴面光滑地流动着暗淡的光。老人嗓音沙哑,似说似诉。海拉提大声宣布,这就是着名的《黑走马》——kara Jorga。乌珠穆沁也有一支同样着名的歌,他想,《黑骏马》,他觉得喉头哽住了。kara Jorga在快步前进。 冬不拉琴的肠弦叮叮咚咚。划过肠弦的手指在音箱上敲出乱真的蹄声。他同时听见了一支悲怆辽远的《黑骏马》,眼前清晰地出现了乌珠穆沁的舒缓草原。两支歌在此起彼伏,两匹黑色的神马在比翼交飞。他心里深深地惊奇着;因为从乌珠穆沁到伊犁,整个北亚都在憧憬一匹黑马。

  那哈萨克姑娘在门口送客人们上马。

  他解下黑马的缰绳。海拉提正揪扯着那匹强悍的胸颈上结着光荣疤痕的黄骠马抖甩鬃发。他突然发现那姑娘近近地立在一边,他的心慌乱了。他想用学来的哈语向她致谢,可是他忘了“谢谢”那个词。他晕头转向地踩蹬跨上马背,突然听见那姑娘高高的喊声:

  “啊, kara Jorga!……”

  他俯首望见了自己的黑马。哦,《黑走马》。黑色,他的脑海中劈开着无声的闪电。高贵、神圣、精灵般可望不可及的黑色。而你是白色,白色是真正的纯洁和绝美。 Ak tamak,美丽的姑娘。 kara Jorga,黑走马。黑与白;蒙古草原和哈萨克天山。深不可测的,永生的认识啊。

  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只是害羞得要命。他不敢看那双摄人心魂的若黑若蓝的眼睛。空中的乐声猛扑而下,草地上的灿烂阳光被撞击得迸溅出火星。幸福是不可置信的,幸福是千真万确的,他笑了,终于没有用哈语道出那句谢语。海拉提纵马驰出了营地,他身不由己地也纵马冲出。他曾想向那姑娘挥挥手或是说一句什么,可是狂风般袭来的音乐如潮如啸,他在疯狂的驰骤中被淹没了知觉。

  这真不可思议,他想着,沉重的大步在戈壁上引出一声声单调的声响,戈壁上弥漫着烫人的热气流。他费力地把背囊换了下肩,继续在曝晒下赶路。十年前的事情了,还记着。他笑了。他用了十年时间细致地了解了这条山脉,现在这条山脉在他心中成了一本宏大的书。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回忆着那一天。也许不为什么,他觉得他只是惯了,他只是习惯于在这回忆中反复咀嚼着一种辉煌的滋味。

  从清晨起就一直高高逡巡的那支圣洁的乐曲,此时暴雨般倾泻下来。天山蓝郁的阴坡绷直了松枝,铮铮地摇曳着奏出节拍。迎着金黄的阳光,眩目的绿草地仍在流淌漫延,光彩照人地诱惑着激昂和英勇。海拉提—黄骠马卷着一连串黄黄的烟球,冬不拉曲子震耳欲聋。不可思议的疯狂节奏击打着大地的胸膛,前方一字摆开愈逼愈近的迷蒙河谷。扶摇的雾霭颤抖着,终于模糊了更远的视野。那姑娘临别时的一声高喊象一个掷向天空的银铃,疾走涌落的音乐立即吞没了抢跑了她。

  疯狂的赛马愈来愈无法控制。骏马咬死了嚼铁,恶狠狠地冲突着,红黄的火星闪灭在裸石上。链状的古墓一排排苏醒了,草茎上噼啪有声地冒出新生的草芽。他放声狂笑着,莫名其妙地噢噢怪叫。天山多辽阔,生命多美好!黑马突然柔韧地伸长了腰腹,他觉察到身下的四条马腿突然离开草皮低飞。他收短马缰,伏下胸脯,顺手把帽沿拉转到脑后,一股强风立即拖着哨音顺着两耳向后逝去。黑马疾驰着,黄骠马转眼间已经失踪。抓住生命吧,他迅速地想。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嘘嘘的哨声,那一派音乐又从马头前方轰然一声拔地而起。滚滚的裸石四处飞溅着粉碎,切入那疯狂的旋律之中。他已经听不见背后黄骡马的喘吁,听不见团长、雷班长和考古队长的声音。他大笑着,口中似唱似喊。他重重地抽了黑马唯一的一鞭。于是一切都飞起来了。明亮的草坡,晶莹的冰峰,蓝幽幽的松林和雪白的河水都飞上天空,旋转着欢唱着,托扶着簇拥着他和他的黑马在茫茫世界里疾行。

  那狂热的音乐只间歇了微微一瞬,几乎觉察不出的一瞬。因为海拉提追上来说团场政委摔伤了。他疲惫地踏着陷脚的青沙砾赶着路,胶鞋底烫得象是已经被戈壁烧熔了。能记得起来的只是政委摔伤了,他搜索着记忆。后来为了包扎伤口进了一个村落般的地方。好象是个畜牧队。他完全记不清究竟怎么坐到那伙厄鲁特人中间的了,他只瞥了他们一眼就意识到马上有一场可怕的烂醉。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厄鲁特蒙古人,他默默地想道。音乐仅仅在那会儿停歇了一瞬,天上的云朵在重新聚集,它们颜色黯淡却滑走无声。一丝闪烁的细丝在云团之间飘游着,散布和连接着不安宁的气氛。一个新的大潮,一个要充斥“今天”的快乐精灵已经逼近了,它催促着畜牧队的那个细眼睛医生,催促着头上绑上白绷带的政委。

  政委是一条山东好汉。他不耐烦地催促着医生包扎,又催促着备酒的牧民。于是真正的豪饮开始了。早已醉了的他又开始了第三场大醉:这里难道不是乌珠穆泌么?他在心里大声问道。次序是相反的,血脉带着习惯,这里首先是歌。于是政委粗声大笑,于是政委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喊叫。于是海拉提跳起舞来,乐不可支地自己为自己吆喊着伴奏。他惊异地望着人们又望着外面逶迤的雪山,他抵御不了这样的醇烈,他彻底醉了。

  那青草的苦味漾上来了,那牛粪的青烟漫过来了,那茫茫原野上隐现的三股辙印徐徐伸过来了,那逝去不返的知识青年的艰辛和青春复活了。这里难道不是乌珠穆沁么?

  “在那绿色的湖边,有一匹马在抱着笼头跑;性情温和的诺伽,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去了。”这是《绿色的湖》。“在它初生的一岁,你看它已经拴在车上;在它短尾的二岁,你看它已经飞奔如箭。”这是《阿洛淖尔》。“上阵的力士靠的是,靠的是好抓的银褡裢;吃奶的我们靠的是,靠的是好心的父母亲。”这是《有龙的柱》。他忘情地唱着这些过去的歌,人们应和着,女人抹着泪水。原来这些歌不仅在乌珠穆沁,原来在天山深处它们也在流传,他脑海里闪着这些念头,心里尽是发现了珍宝一样的快感和新鲜。

  “看看吧!”政委酩酊大醉了,重重地用拳头砸着他的肩膀。“看看!这是内蒙古的知识青年!看看!骑着马象飞一样!……”海拉提狂笑起来,他知道海拉提是插队土鲁番的知识青年。酒象用魔术变出来似的源源捧到面前。小小的土坯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他勾起了厄鲁特人对蒙古大草原的怀念,厄鲁特人勾起了他对青春往事的记忆。眼睛在兴奋地闪光,颧骨上泛出微红。喉音浓重的方言听不清楚但他已经听懂。哗哗注入酒碗的透明液体在燃烧,在流成一条不尽的小河。他纵开酒量开怀暴饮,他解除了对自己的一切约束。“mini hu,oje”,他听见有个衰老的声音唤着,他心里一热。但在那一刹间他没有敢相信这亲切的声音。后来,他又听见了一遍:

  “我的儿子,喝吧。”

  从人群里颤巍巍地站起来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她的白发和棒着酒碗的枯臂一块抖着。她衣衫破旧,辨不清是蓝是红。她的嘴角埋没在皱纹的沟壑中,一双浑浊的老眼直愣愣地、专注地凝视着他。他有些忍不住了,他觉得自己也许会哭出声来。他用左手托住右手腕接过酒碗,把满满的一碗烈火吞到腹中。于是那老妇人慢慢站稳了,扯了扯硬油布般的袍襟。

  一声尖锐的呼喊撕开了泥草的屋顶,辽阔的天空和雪山草原喧嚣着涌进了屋中。低低伏着的音乐呼啸而起,刹那间淹没了一切。拴在门外的马儿嘶了起来,天山庄严地开始移动。“名叫特克斯的地方,是多么好的地方啊。你和我住着的家乡,是多么好的家乡啊。”那干瘦的老妇人胸音嘶哑,拖长的尾腔猛然间就变成一根细细的线,变成一股辨不出声音但有节拍的气。在歌子从高处直落而下时,吐出的单词和着曲调,才准准地接上原来在无声处行走的节拍。《特克斯》,有人介绍说。那老妇人仍然在引吭高歌,她神情紧急而郑重。她仰面朝天,毫不理睬满满挤着的人们。她双拳痉挛着攥紧,向那支高飞的长调竭尽全力地输送着单词、曲调、锐烈的拖音和全哑后仍在不断掉的一口气。他惊呆了。人们开始随着合唱起来,合唱很快又变成互不相关的一片独唱。象拥挤着驰骋不息的马群,象阵阵兴起此起彼伏的天山松涛,象一望茫茫汹涌翻卷的大海的浪。“在北方山坡耸立着的,是金瓦的寺庙啊。在你我心里隐藏着的,是干净的希望啊。”……

  告辞时分已是黄昏。暮色弥漫的天边霞火涂抹成一片斑斓。黑马飞奔时肌腱在闪动着,浓浓的红彩在黑缎子上明灭。裹挟着他的疾风掀去了扣在后脑勺上的帽子,热热的酒气溶进了额上的汗。黑马在飞驰中真的变成了那匹为半个亚洲憧憬的神骥,他自由自在地骑着,觉得自己是那样无畏、英俊、年轻和前程无限。黑走马,黑骏马,他在颠簸中搂紧了光滑的马颈。冬不拉,《特克斯》,他快乐地回想着那白髯的老者和银发的老妇人。辛勤劳动的哈萨克美人,Ak tamak梦幻般的洁白,在蓝松林和绿草地环绕的天山雪岭中似沉似浮。喷薄迸射的晚霞映红了天宇中飞行的音乐,现在他能辨得出那支浑厚音乐中的丝丝毫毫。他烂醉如泥,又在清醒地体会。他和那匹黑马胶粘着浑成一体,在这天山的深处,在一派生机盎然的圣乐中忘情地狂奔着。

  红艳的霞云渐渐黯淡,显出了沉重的分量。它斜斜地朝世界尽头沉下去,空旷开来的清冷的长天中出现了一片皎好的镰月。

  他仍然在戈壁滩上大步走着,背包压得肩头火辣辣的。戈壁上空的太阳干燥而凶狠,烤烧得大地曝起一层焦糊的尘灰。古道偏开了公路线,在附近的村庄里他没找到马匹。

  但他惯了。他习惯了一边大步踏着砾石,一边自由自在地遐想。真的,象那个哈萨克白胡子老汉讲的一样,他舐着干裂的嘴唇想,一生中能有那样一天,真是由于真主的美意。

  他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白炽的发蓝的强光立刻灼疼了他的眼睛。人生能有这样的一瞬是不容易的,他低头继续赶路。尖利的砾石被踏得陷下去,在铁色的粗砂中吱吱地响。人也许不但应该记着生活中的艰难,更应该记着体验过的美好。也许,能够争得并记住美丽的东西,要付出漫长得多的磨难和痛苦。戈壁隆起了一道低梁,迎着阳光的梁顶亮晶晶地闪烁着。他爬得很慢,鞋子吃力地从铁黑的热砂里拔出来。在梁顶上他仔细查对了地图,然后继续向前走。他心里充满了踏实和满足。还有二十公里,宿地已经不算太远。他可以走得再快一些,天黑之前,他就能走到那个有泉水的小材庄了。

  张承志:大坂

  从邮电局的绿漆窗口里伸出一只手臂,朝他拼命地挥舞着。

  “嗬依!jihdel!嘿!jihdel!”那邮递员用生硬的乌梁海方言朝他吼着。——就这样知道了那个消息。他茫然信马走去时,已经听不见雇来带路的瘸老头怎样和那乌梁海人胡扯。远山像一线刺目的闪烁的银霞。

  他皱紧眉头,心里感到一片苍凉。马纲一下下地扯着他的手。

  一个精光赤裸的小孩正在路边厚厚的尘土里爬行着,蠕动着。细细的淡黄色粉末均匀地涂遍所有的小胳膊小腿,还有肚皮、屁股、脸蛋。他盯着那干土堆里玩得专心致志的土黄色肉体,“是男孩,”他想。这光洁的肤色和白亮炫目的远山都频频向他闪着捉摸不定的光。

  这是什么信号呢?马儿却自顾自地走着。她的眼睛里一定也闪着光或信号,也可能是泪光,她是挺软弱的。

  走过县文化馆。吴二饼站在台阶上,正慢腾腾的擦着那副变色眼镜。“真的上么?小伙子?”他问。显然声音里带着点酸味儿。

  “还有假的?咱爷们又不是你这号废物!”向导李瘸子不屑地插嘴骂道。

  “别吹啦,瘸子!”吴二饼戴上眼镜,反唇相讥道,“你能。从青海,到新疆,咋连个老婆也没混上?……”

  他费劲地听着。两个老家伙的声音极淡极远,飘忽不定。jihdel应当是信件,而不是电报。但又是走了四天的电报。电波总不会在哪里排队、等车、喂马料吧?居然四天才到达目的地。

  干燥黄尘里那裸着的小孩朝前爬着,强烈的阳光晒着那涂匀了一层粉末的小光屁股。马喘着,牢牢跟定那小孩前行。再向前就是汽车站了:赶下午班车,明天能回到城里。接着,坐火车需要七十多个小时——也就是说,一共需要六天才能赶回她身旁。

  这内陆亚洲的山前平原酷热无比。大地不仅曝烤在白日之下,而且蒸腾着昨天和几天前饱存的热气。马无言地走着,向导老李跟在后面。汗水淌在胸脯上。电报,jihdel。横亘前方的天山遮断了视线,像一线狰狞的银色屏障。她此刻一定在流泪。一定那样:默不出声,任泪水在颊上流淌。单调的马蹄音也随着这一切,踏着枯燥的节奏,啮咬着人心。

  不管那乌梁海蒙古人怎样称呼电报,这该死的消息已经走了四天。而且他至少要六天才能赶回去。十天,十天后她会怎样呢?平安地度过这场劫难,还是死于大出血?

  “流产。大出血。住院。能回来吗?”这电报语言也和马蹄声、和倾泻在大地上的白晃晃阳光、和这肮脏街镇的呼吸、和一切保持着同样可憎的节奏。踢踏,踢踏。马耳朵一耸,一耸。树叶子哗啦,哗啦。十天,十天。

  “走哟,尕兄弟!”瘸老李催促着。光屁股的小孩儿在阳光里蠕动。前方的天山像露出牙齿。他感到头疼起来,似乎牙龈也肿起来了。毒阳狠狠地灼着他的脸,烤着他的心。他觉得心里也燃起了一片毒火,那火苗烧得他要发疯了。

  这县城的土街很长,他收着马,慢慢走着,一言不发。他紧张地想着什么,汗流浃背。

  耀眼的阳光下,那小孩还在土堆里滚着,爬着,若有所思地。奇怪的孩子!他不觉被那赤裸的小小肉体吸引住了。

  “大出血。能回来吗?”这样的电文一定会使邮电局的人投去惊奇的一瞥。十天以后,她会怎样呢?难道她真的会从这世上消失么?那可能消失的。难道真的能是她——那还在少年就结识了的、温柔而真诚的她么?

  当他坐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时,曾默默地下决心要干成件什么事;他想到过那些当装卸工和卖大碗茶的同学,想到那些在麻省理工学院已经读到博士课程第二年的朋友,也想到过那些拆开了能熏死人的、文质彬彬的人。他们都似乎催着他到这儿来。

  这条尘土飞扬的街一会儿就将走完。十天,这个冷冰冰的数字。他还什么都没干成。而十天之后一切只会剩下结局。还有五千公里以上的路程。——不管结局怎样,反正他已经决不可能跨越这十天和五千公里的时间和空间了!

  那孩子在黄土粉末里沐浴够了,站起来朝前跑去,横着穿过他面前的土街。

  哦,这挺着鼓鼓的圆肚皮,逆着阳光奔跑的小崽子,简直就是一个玩弄大自然的、胜利的生灵。而自己的那一个却——失败了,夭亡了,悄无声息地无影无踪了。

  她也是一样。如果十天以后他捧着一个骨灰盒从地铁车站里走出来,那些大都市里流水般涌来的姑娘们女人们照旧会快乐喧嚣,向着他迸射出生的活力。就是这样:弱者的悲哀分文不值。

  “能回来吗?”她真能选择语汇。电报纸上这行打印的灰色字迹里,既有她的心境,又有她的冷静。马儿走着,前面是银行的高台阶。

  他慢慢地收着马缰,手上青筋突起。马儿站住了。让艰辛的弱者也得到一份胜利、一份补偿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漆的银行牌子。

  “牵着马。”他低声吩咐向导。

  当他从银行大门里走出来时,全部公款都已汇至大坂彼侧的县城。这是一种自带凭证的汇寄方法。

  现在即使后悔也晚了。只有翻过那道银色的、像大地的狰狞尖牙般的大坂。

  路过长途汽车站时,他闭上了眼。两匹马用力跺着坚硬的土路,甩着鬃走着。心头那火苗变小了,开始持久地一舐一舐地燎着他。牙龈完全肿了起来,生理的反应居然这么迅速。

  他踢踢马腹,两骑马奔跑起来。

  前面那大坂冷漠地矗立着。

  李瘸子爱吹牛。据他说,他精通各大山脉里的每条道路,几十年专给各路军头、诸色衙门当向导。

  “你这匹马,”他怀疑地盯着这瘸老汉胯下的那匹三岁杂毛红马。“这马能上大坂?”

  “行,行呢。”老头不介意地应着,“那一年,我们的马子全垮啦。走到贼疙瘩梁,有个庄户。他妈的,门口绊着个马子。我枪栓一拉——”

  他厌恶地打断了这老江湖:“你专门给盛世才的兵带路?”

  “还有老毛子俄娄斯。那年回回马仲英进来,也掂一摞子银洋求咱。再后,帮咱解放军干过。再后——”

  他不愿再听这青海老汉吹牛。马放开大步,芨芨草丛唰唰擦过马腿。松树林子近了,白桦林子近了,大山四下围合过来。那个光屁股的娃娃在阳光烤透的尘埃里安静地爬着,肤色像熟悉的小麦。世界多丰富:钻山钻熟了也成了一种职业。这老头为着每天两块五的工饯,骑上匹小马就往冰山上爬,而且像去娶媳妇那么瘾头十足。雪线稍稍上移了,大约在两千米海拔以上。广播说出口风力七级。山口就是大坂,在那道传说是冰封的大坂面前,科学院的考察队撤退了。

  他只担心瘸老李那匹粉色杂毛的三岁马。

  “这马是春天驯的?”他问。

  “不价!去年它才两岁口,咱就把狗日的压出来啦。”

  他不快地说:“去年你骑的就是它?”

  “哪!人家科学院一下就雇了好几匹!又驮人又驮料。就是走个半截子。他妈的,工钱少挣十几块。”

  这回你骑个癞皮狗找我开心来啦,他敏感地想,“快走,”他吩咐。

  牙疼。用舌头轻轻一舐,妈的,所有牙齿都松动了。他皱紧眉头,阴沉地望着前面的深谷。潮闷的风从云杉林子和密丛丛的草棵里吹来,马蹄踢动石块,单调地响着。

  你骑着个马吔,我扛了个枪

  诺们子两个嘛——浪新疆

  老李乐滋滋地甩开右镫,弯过瘸腿在马脖子上盘了个二郎腿。这小调八成是个青海的土匪调。“诺们子两个”,他知道就是“我们俩”。可这歌调门很野,他感到山谷里明显地被这老头嚎得变成了绿林世界。

  “老李,”他喊道,“走快点!”

  马蹄重重地踏着石块。山脉正缓缓向背后迂回。蹄声嗒嗒——离妻子,离夭亡的孩子,离电报或者jihdel都愈来愈远了。

  “能回来吗?能回来吗?”他紧闭上干裂的眼角。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是在婚后不久。

  “怎么办?我们刚刚开始补习啊,生孩子时,正赶上结业考试……”她注视着他。

  他心烦意乱地大口吸着烟,坐立不安。

  “……而且,那会儿也正好是研究生考试的日期,你怎么温书呢……”她自言自语地和他商量着。

  他一口烟呛在肺里,剧烈地咳起来。

  “咱们不要了吧——不要了吧?”她扶住他,轻轻地问。奇怪的是,她像是在哄他。

  他心乱如麻,一拳猛砸在墙上。几个指关节都沁出血滴。

  生活,你对这一代人太苛刻了……“不,我们回家!回家!”他疯狂地吼着,在妇科门诊“男同志止步”的玻璃牌子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转身就走。

  这是真实的么?……其实这是一种懦弱的推托。把残酷的选择推给一个弱女子来作。只是那烦恼是真的,现实从四面八方压来的烦恼。也许,这烦恼的气氛混淆了夫妻双方本质完全不同的心境。

  他们太年轻了。当年轻的夫妇在社会的选择面前挣扎的时候,他们还没能体会诸如“父亲”“母亲”这些深沉的字眼儿。

  “你知道么,”从手术室出来时,她虚弱地倚着他的肩,缓慢地沿着医院昏暗的楼道走着,“我们组里的徐玲,想要孩子有好些年啦。我说我不要这个了,她说我不敢。哦——”她惨白的额上沁出细汗,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好像她终于攀过了一道冰大坂,很欣慰似的。“好啦,不怕那些考试啦——”她沉重地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用手指抚弄着他结实的臂肌,“别烦,只要你心里别烦,我就不怕。”她低柔地喃喃着,缓缓地走着。

  也许她觉得很高兴:熬过了这一场,又能倚着这么高大健壮的男子汉。

  向导李老汉得意扬扬地甩着缰绳头,指着山崖上的小路:“那一年,阿勒泰的哈萨反啦,盛世才派兵杀。走的就是这个道。”

  牙疼得难忍,一跳一跳的,像是在跳脓。天山腹地的景观应当是迷人的:黛色的流雾,翠郁的松林。而现在充斥他视野的却是一片铁色。他盯着那些石垃子和断崖,马蹄无止无休地踏在那冰冷的铁色之上。

  “……一个哈萨克丫头子躲在水渠里头哩。妈的,老子正饮马,马子吓得蹦高。”瘸老李还在吹着牛。这老汉每时每刻都在絮叨,瘾头十足地吹牛皮。为着几壶酒钱,他美滋滋地朝大山里钻,骑着个小杂毛三岁马。

  这老头一定没有孩子。

  “……后来,我给那丫头子披了个军服,扣上个军帽子。趁黑,把她窝在艾比滩一个把兄弟家里啦。”

  “老李,生火煮茶吧,歇会儿。”

  老汉从脏污的马褡子里摸出两个又黑又硬的包谷馍。

  他用力掰下一小块。咬了一下,松动的牙根立即刺入牙龈。他痛得眯起了眼。从嘴里掏出那块烤馍,上面染着红红的血。

  “后来呢老李?那哈萨克丫头——”

  老头大嚼着,不经意地回答说:“她非不走嘛——咱还不拿上。咦,你吃呀!”

  “不吃,不饿。”

  “再说,那阵子,她只要一露头,骑巡队见了就是一刀。嘿,山上那死人哪——”

  他截断了话头:“有娃娃么?”

  “……呃,养了一个。唔,尕小子。”老汉咽下了一大口。

  这瘸老汉也有浪漫史。被搭救的哈萨克姑娘哭着抱住了他的瘸腿。牙齿会全烂掉的,现在已经不能吃东西了。十天——已经不是十天,而是更多。一个肮脏而结实的光屁股小孩在爬着,他一定是在追着一只蚂蚁、他也一定是在一个蓬头垢面的哈族女人身旁。也许年轻时代的李瘸子也站在旁边。

  他啜着茶水,一杯接一杯。现在只有喝水,要多喝水。他凝神望着前方的冰山,牙龈还在一跳一跳地疼。那冰山轻蔑地朝他闪着冷光。

  “走吧,老李。”他站起来。

  自从二十世纪初法国探险队在敦煌发现了一份珍贵的唐代写本卷子以来,这条空寂的山峡连同它中间的那道冰大坂,就成了历史、考古、地理世界里的响亮名字。

  “你们为什么撤回来了呢?”他曾经奇怪地问过科学院那几位中年人。

  “我们不会骑马。”

  “什么?”

  “我们不会骑马,屁股疼得厉害。”

  他愕然了。真不是一代人哪。不会骑马。屁股疼。他们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光荣。那份敦煌地理文书现在锁在巴黎的博物馆里,而关于它描述的那古道上的种种,至今没有一个中国人去考察。

  “我打算过冰大坂。”他对县文化馆的权威吴二饼说,“麻烦您帮我找找马匹和向导。”

  “你过不去,过不去。雪线还低呢。去年我都没敢过。你不懂,山口风力七级。算啦,过不去。”这是县境之内唯一的一个眼镜。他看见镜片里反射着嫉妒的光和一种地头蛇式的恼怒:“马么?马匹困难哪!向导也难找——都搞包产啦,谁愿意跟上你钻大山?”那镜片里甚至闪射着快乐、得意的光。

  他默默地把桌子上那杯白开水喝下去。

  “那么再见。我明天就上山。现在,和您辞行啦。”他站起来,冷冷地和那人握了握手。

  多么狂妄的口气。简直是锐气逼人。而此刻,哪怕妻子丧亡的电报飞到身后的县城,不管那乌梁海人怎样再次把它称为jihdel,他也无从知道了。一步的勇敢,一次男性的证明,背后深埋着多少难言的牺牲呐。牙齿又疼起来了,头晕。他模出一包土霉素片,数也不数地吞了下去。

  两骑马攀到了雪线以上。

  “人哪,谁也有个山穷水尽,”老李又把二郎腿盘上了马脖子,“那回在贼疙瘩梁,咱不是拿了那老回回一个马子么——后来,日他哥;有一回我领着兵上北道桥子浪。沙窝子边边上,嘿!两个土匪绑了一伙淘金的客。顺着跪了一溜,吭吭,大刀抡着砍头。”

  “里头有那个人?”他问。

  “啊呀!”老汉嚷出一句青海话,“——见了面就哭着磕头。咱一说情,就留下他一个。你看:这家伙赚不赚?给了咱个马,落下了条命。”老头吹得唾沫星子乱溅。

  走着,走着。马喘着粗气。

  薄暮时,见到了一座哈萨克人的毡房。一个肤色黝黑的女人正在门口忙碌。夕阳染黄的山坡上散着羊群。

  那个女人惊讶地望着这两个装束奇怪的骑者。她的眼睛是标准突厥式的,深陷的双眼皮俊目。“她也像这个哈萨克女人一样,”他心里想道,“在都市的深山险谷里迎送生涯。”女人,为什么也把她们驱赶到这种险恶的生涯里来呢?难道这儿不是男人们拼斗的世界么。

  “住下吧?这地场美得很!”瘸老汉问。

  “离大坂还有多远?”他犹豫了一下。

  “嗨,远得很,那狗日的冰大坂。那一年,盛世才的兵——”

  突然,他看见一个小孩,一个光屁股的哈萨克小男孩,追着一条小花狗崽儿朝山坡跑去。金灿的斜阳照得那小小的肉体分外明亮。

  “够啦,接着走!”他猛地抽了马一鞭。

  “哎,急啥嘛!公家人,住几天也不花自家的钱……哎,下马,下马呀。”

  “快,走着说。”马匹已经跑起来。

  “走着说,”老汉急了,“走着还说啥!”

  “天黑再住。再赶一程。”他头也不回。

  “哎呀你这尕娃娃!那年盛世才的兵——”

  “老李,看看黄历。别一嘴一个盛世才。”

  “……”

  他们不再顶嘴,默默地走着。黄昏的山谷清脆地回响着倦乏的蹄音。山道陡峭起来。他们下了马,牵着马登上了一道山脊。

  他吃惊地用劲一把拽住了马嚼子。

  ——山体在此分为几脉,磅礴地朝四方滚滚而去。来路像一根线,缝在深谷祟山之中。层峦叠嶂移开了,正前方是一道明亮耀眼的冰岭。

  那冰岭拦住了没有阻挡的夕阳余晖,闪烁着,静卧着,冷酷地斜睨着这渺小的两骑马。

  “狗日的,就是它。妈的大坂,”瘸子老李恶狠狠地嘟哝着。

  天将黑的时候,在紧挨大坂脚下的石崖旁发现了一个松枝石块搭的窝棚。

  “啧啧,美得很!”老汉打量着窝棚,赞不绝口。“猫下!就这儿猫下。”他嚷着,也许这里比帐房人家更对他胃口。

  水烧开了,老汉撒上一把砖茶末子。

  他试着咬了一口馍,疼得嘴角又抽搐起来。“饿了么?啧啧。”老头子吃得喷香,用狡猾的眼神瞅着他。夜幕正在降临。她如果——她一定正躺在医院里,在昏暗中睁大着眼睛,凝望着漆白的板壁。他用手指轻轻捻着烤馍块,用茶水泡了一缸糊糊。篝火烧旺了,毕剥响着。烤焦的苞米馍块没有泡软,他使劲嚼着,咽下一些咸咸的东西。篝火跳跃着,火苗黄得透明,像一个赤裸在炫目阳光下的小孩在舞蹈。

  绊马时,发生了冲突。

  拐子老李摸出一根细细的硬麻绳,把马的两条前腿捆在一起,像捆一个贼。

  “不行吧,老李,”他担心地望着老李,想起以前在军马场当牧工时的一些往事。“老李,马腿会淤血呀,不行吧!”

  “哪里的话!嗨,就这个章法!”

  “马走了十来个钟头,这么一捆,明天就瘸啦。”他劝道。

  “管它!畜生嘛!明天睡醒,狗日的在眼皮底下要紧!”

  “你这是在盛世才队伍上学下的章法?”他生气了,恶意地问。

  “哈,就是嘛!尕娃子!”老汉却乐了,龇出一口黄板牙。

  “明天马瘸了,咱们也去抢两匹换上?”他愤怒了。

  “瘸不瘸,在它的命。人安生要紧。不行,真不行——回到哈萨克帐房浪上两天嘛。”

  “解开马腿。”他命令道。

  “你——”老头子也火了。

  “解开!”他低低地喝道。

  老头双手叉起腰,蔑视地打量着他:“你懂还是我懂?尕娃,老李咱五十六岁罗!”

  正在这时,那匹粉红杂毛马一下子摔倒在地,而那土匪式的麻绳绊仍死勒在它腿上。小杂毛马绝望地放松了肢体,呼呼地喘着。

  他决心乘机压住这江湖老汉:“看见了么?论骑马,你得喊我先生!”

  老汉一抡鞭子,喊起来:“这么个难侍候!妈的,咱回呀,不干啦!”

  “滚!随你的便!”他吼道,双手攥成拳头:“老子自己走!你卡不住老子的脖子!不信我就能死在这鬼大坂上!”

  他狂怒地推开瘸老汉,劈手夺下马缰,把自己骑的红马解下来。土匪!兵痞!老江湖油子!他拔下一束马尾。大坂!大坂!万恶的大坂!他用马尾编着一根辫子。刹那间他看见了许多人的脸。吴二饼,“科学院”,还有别的一些人。他用马尾辫联住两条前腿绊。红骠马低头吃草了,——它走不动,但又没有勒疼。他飞快地干着,一声不吭。心里那毒火吞噬了他。

  老头子呆呆地站着。浓暮中看不清他的脸色。瘦骨嶙峋的、翘着一条瘸腿的身影,显得可怜巴巴。他迟疑着,迈开瘸腿,一拐一拐地解开了那根硬麻绳,小杂毛粉马站起来了。他扣好皮绊,与红骡马联上。他又一拐一拐地走开,抱来一捧松枝,添在快要熄灭的篝火上。——他顺服了。

  怒涛平息了,一丝羞耻浮了上来。为了马,伤了人。而且是为了马腿,伤了人心。但他又必须使这自行其是的老江湖就范。他抬起眼睛,夜空星汉灿烂。那些星星在凝望着他。妻子和夭折了的小也在凝望着他。

  又是这种莫名的烦躁的发泄。上一次的烦躁是为了让一个女人承担一切。这一次是要对付一个瘸老头。老李当然会顺服的,他要挣你的钱。当向导一天两块五毛钱,你是公家的人么……他慢慢地咬紧了牙关。三十二个牙齿的尖尖齿根一齐向肿胀溃烂的牙床刺进去。你用金钱的优势压服了一个穷人,一个老人,一个男人。星光下,青蓝色的大坂一片朦胧。哦,为了越过这大坂,他已经不择手段,不惜丑恶。莱辛说过,古代艺术家即使在表现痛苦时也避免丑,他们的法律是美。他觉得,这位德国老头子疲倦的眼睛,似乎也在那永恒夜空的星群中注视着他,像注视着一个渺小的例子。他垂下了头。咸咸的液体流向喉咙。

  篝火熄了,只剩下暗红的灰烬。

  两人枕着马鞍,裹着毡鞯和皮袄睡下了。

  天地一片漆黑。一股刺骨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浸入了膝盖以下没有盖上的肢体。双腿渐渐麻木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眼睛。

  李老汉似乎轻轻一动,大概也冻得睡不着。

  “老李,抽根烟么?”他侧过脸去。

  “嗯,不,咱……”

  “喏,抽这个。我白天在马背上卷的。”

  嗤的一声,火柴的亮光照亮了那张干枯的脸。“这莫合烟,……是伊犁的么?”

  “不,县城买的。”

  “怪。咱这烂县城能出这号好烟?”

  “不坏吧?真有点伊犁烟的味儿。”

  “就是。好烟。”

  两个烟头一闪一闪。红光映亮两人的嘴唇和鼻尖。他们小声地谈着。

  “狗日的。真冻人。”

  “老李,你常在大山里睡么?”

  “嗯……不。日他哥,这鬼地方。”

  “抽烟,接上一根。”他又摸出莫合烟。

  “不,抽我的,尕娃。给——”

  “冷哪,忘了带上瓶酒。”

  “狗日的,是忘啦。有瓶子古城大曲才美。”

  “三台白酒也行啊。”他赞同地附和道。

  “河南大裤裆的红薯干烧酒也行啊。”老头向往地说。

  两个人都嘿嘿地笑了。

  “尕娃子,我有个章法。”老头来精神了。

  “什么章法?”他问。

  “插筒子睡。你脚伸我怀里,我脚伸你怀里。就是——咱脚臭。”

  “好!”他蹦起来,“插你老的筒子!”接着他又笑道:“不然,明天马腿不瘸,人腿倒瘸了!”

  “咱反正是瘸子。怕可惜了你城里人。”老头子狡猾地回答。

  两人调整了睡法。脚和膝盖立即暖和过来。老汉放肆地把脚丫子踹到他胸前,恶臭阵阵袭来。他也痛快地伸直两腿,满心希望把脚伸到老汉鼻头上去。

  两个旅人沉沉地睡熟了。

  他梦见了一座冰雪砌成的大坂。梦见了两匹联着绊子吃草的马。他看见了妻子。他走过去,想用双臂使劲地搂住她。但她却飘忽难即。他眼前闪过一道金黄色的电光,一个赤裸着胖乎乎屁股的小孩在正午的太阳地里爬着。满天的星斗都深不可测地望着他。妻子也用那星斗般的眼睛在望着他。不是每个女人,不是漂亮的女人和热恋中的女人就能有这样的眼神的。他好像揍了那当向导的瘸老汉,老汉哭了,又笑了。邮局的那个乌梁海人喊道:“jihdel!”文化馆门口,吴二饼慌张地跑来想拦住他。“能回来吗?”他终于从妻子的眼神中看到了这句话。“大坂,大坂。”他在梦中沙哑地嘟哝着。

  大坂,在探险家A·斯坦因爵士的地图上写为Daban或Dawan。几乎中亚和蒙古的一切语言中都有这个语汇。已经很难判定它究竟是一个古老的汉语借词,还是一个汉语对某种民族语的谐声切意的译写。谁都知道,大坂是指翻越一道山脉的高高山口,是道路的顶点。

  清晨,两骑马越过了松林,登上了植被稀疏的高海拔山顶地带。

  “老李,你常年在山里跑,不想家么?”

  “啥家!吴二饼不是说么,咱是光棍子。”

  他想起老汉的浪漫故事:“咦,你不是娶了个哈族丫头,还养了个儿子吗?”

  “嗨!早跑了个球的啦!”老头不耐烦地一甩鞭子,像轰了只苍蝇。

  石头上有一处游牧人的岩画。一只抽象派的岩羊。他取出笔记本、地图和罗盘,临摹着。他又问道:

  “老婆儿子还能跑么?”’

  “日他哥,一块过了六七年,她家里亲戚闹事。马队来了把她拿上,跑球啦。咱也没敢声张。”

  “你也没去看看她?”

  “前些年,我给地质队带路,山里见着她一次。妈的,一进帐房——”

  他举起手止住老汉。石头裂隙中有尊残破的石窟造像。他举起照相机,按下快门。

  “接着说呀,老李。”

  “我一进门,她哇地就嚎开啦。”

  马匹汗水淋漓,停住了脚步。他们下了马,朝上步行攀登。老汉一瘸一瘸地走着,说着。

  “我吆喝她说,你嚎个啥,嚎得你男人回来一准揍你。快烧些茶,咱喝了上路。她不听,捂着脸,哇哇地嚎。狗日的,嚎得昏天黑地。”

  “后来呢?”年轻人听得很紧张。

  “后来没喝上茶。地质队那些人说,别惹个民族矛盾。嘿,帐房外头挤了不少人,偷听哪……她男人回来准揍了她。”

  年轻人问:“后来呢——再也没见她?”

  “没。也不知他们上了哪处,是死是活。”瘸老汉擦了擦汗,想了一下,叹了口气:“唉,那丫头,是个好丫头。”

  远处那鞍形的冰大坂白雪皑皑。他想起了那双凝视着的眼睛。哦,她也是个好丫头,她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现在他和老人心里体会到的,可能是一样的、过来人的滋味。

  他们默默地上了马,穿上皮袄。马弓着背,在青灰色的缓坡上一步步走着。山风带着尖锐的哨音掠过耳边。他觉得头晕得更厉害了。巉岩陡崖已低低沉向脚底,两侧山沟里满盛着白沙般的粉雪,明晃晃的。

  在这片青色砾石的漫坡尽头,就是那鞍形的大坂之顶。

  他转过身来,向老头问道:

  “儿子呢?也和他妈在一块?”

  “嗯。”老汉点点头,“那回没见上他。”

  他失望地转回身去。这时,一股寒气逼人的风突然迎面冲来。他抬眼一望,前面是一道白色的山口。

  他的心突然激烈地跳了起来。摸摸前额,有些发烫。

  那快要伸手可触的山顶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像是他逆境中的妻子发出的绝望叫声。他突然无比强烈地仇恨起这凶险的巨大山脉,仇恨起这高踞在上的大坂和这强大地欺凌人类的大自然。刹那间他也记起了吴二饼和他熟知的那些恶人,记起了所有侮辱过他和侮辱过他热爱的人们的人。他还记起了那制造又消灭了老李的家庭和使他沉默寡言的因素。肿起的牙龈一跳一涌地折磨着他,但他没有向挎包里去摸那些消炎药。他使劲地咬着那些背叛的牙齿,任咸咸的血向嗓子里流。他已难以压抑一股冲动,一股野兽般的、想蹂躏这座冰雪大山的冲动。他想驰骋,想纵火焚烧,想唤来千军万马踏平这海洋般的峰峦。他疯狂地感到一种快乐,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什么。他想呼喊,想喊来世上一切英雄好汉和一切专会向生活耍光棍的坏种,在这里和他一比高低。他想告诉无病呻吟的诗人和冒充高深的学者:这里才是个够味儿的战场,才是个能揭露虚伪的、严酷的竞争之地。他的胸中正升起着勇敢,升起着男子汉的气概。他想一步跨过这可怕的大坂,纵身飞下彼岸的绿洲,然后向那无援的女人飞奔。“能回来吗?”她用了问号。她已经安心承受一切苦难,为他留下了向这座大坂冲击的可能。“住!”他默默地向她喊着,“等着我,坚持住!”他坚信只要迈过这最后一步她就能得救。但是——这里海拔已近四千米,他不仅无法驰骤,甚至不能加快一步。他僵硬地屹立在马背上,颜色铁青的脸上,两只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白色的、迷离的大坂。

  马匹喘着,拐着之字形,缓慢地向大坂顶端的分水线蠕动。其实,从远处或从空中看去,那黑甲虫似的两个影子已经和那鞍形的山口融为一体了。

  他在霎时间平静了。

  世界化成了斑斓的地图。在分水线上,他同时看见了山脉两侧的,准噶尔和吐鲁番两大盆地。唐代敦煌文书描述的古道正静静地深嵌在弯曲的峡谷之底。山顶的一块巨石上铭文剥落,旁边堆着一匹驿马的骸骨。大地峥嵘万状地倾斜着,向着南方的彼岸俯冲而去。这是从海拔四千米向海平面以下伸延的、大地的俯冲。剧烈抖动的气浪正从吐鲁番低地淡白色的中央地带扶摇而起,化成长长一片海市蜃楼。在赤褐色的南侧深涧里,嵌着一条蓝莹莹的冰川。

  他从未见过如此雄壮的景观。

  大坂上的那条冰川蓝得醉人。那千万年积成的冰层水平地叠砌着,一层微白,一层浅绿,一层蔚蓝。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冰川幻变出神奇的色彩,使这荒凉恐怖的莽苍大山陡添了一分难测的情感。“大坂——”他失声地喊起来。他想不到这大坂、这山脉、这自然和世界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他。他久久勒马伫立着,任那强劲的山风粗野地推撞着他。

  “他妈的,这大坂。老子的马子累垮了!”拐子老李满头大汗,咒骂着走上山顶。那匹粉色的三岁马浑身透湿,簌簌地打着战。

  “畜生!这么个(尸从)样!”老汉恶煞般朝小马怒吼着,“趴蛋啦!挨刀子啦?这号(尸从)样,能回来吗?”

  他颤抖了一下。“能回来吗?”他听见一个低柔的声音。一个最后的声音。他下了马。豪迈和勇敢突然消失了。他慢慢把照相机放进了挎包。不能在山顶上冒充英雄,他想。他把马料倒在雨衣上,看着那匹精疲力竭的小马嚼着。风卷着积雪,在冰川顶上堆起乳色()的一层。这层层砌起的冰川里不知葬着多少人的不幸。今天的这层雪会在夜里结成新的一层冰。每天冰川上都结着新的冰。不要照相了,哪怕为着已经粗现轮廓的论文——留下些缺憾吧。

  “喂,抽些烟吧,尕娃。”

  “抽莫合烟——帮我卷一根粗的。”

  “这王八大坂,真难走。”

  “喏,老李,点上火。”

  他吸着浓烈的莫合烟,望着冰川顶的乳色积雪。今天的这一层里埋着他夭亡的孩子。这一定也是一个在阳光中光彩照人的,赤裸着的小男孩。他在今天被父亲葬到了这冰川之中。

  他们休息了很久。粉色杂毛小马吃饱了苞米粒子。马搭子捆扎稳当。他们上了马,走向古道的另一半路程。

  你骑着个马吔,我扛了个枪

  诺们子两个嘛——浪新疆

  瘸老李又乐陶陶地唱起了那支野蛮的青海小调。马蹄又在岩石上敲出单调的响声。南来的骄阳烫着脸颊。他们走离了分水线。

  古希腊的艺术家是对的,经过痛苦的美可以找到高尚的心灵。这一点,她已经做到了。她不会死,她只会得到更坚实的。因为,她以一个女人的勇敢,早已越过了她的大坂。死去的儿子也做到了,他将在这永恒的冰川上化成一个洒满阳光的胜利的小精灵。

  下山道上,马儿走得很快。他朝那冰川,朝那大坂投去了告别的一瞥,然后不动声色地追上了他的向导。

张承志:美丽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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