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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北门口预言

ID:61927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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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少功:北门口预言

  北门口是杀人的地方。

  城楼靠河,乌鸦总是栖在城墙上,凝视河水里涌荡着的夕阳或晨星。船到了,船客们钻出船篷,忽觉世界明亮耀目,脸上红红的兴奋,便开放在满河的捣衣声及其回声之中。外地人东张西望,鼻梁几乎承受不住凌空欲下的楼影,还有斑驳的青苔,蓬生的蒿草,以及城门上“古道雄关”几个汉隶大字。他们顾盼之间不免暗生一丝惊愕,觉得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大事,只是无从打听。

  船客们的竹背篓里,多背着穷人的营生。他们有时付不起船资,就用劳力作为抵偿。从辰州到这里溯水上行,一路上三十六滩。每遇到河道狭窄处,哗哗白浪一排排自天而下,船靠岸略停,不用吩咐,这时候自有一些船客挽起裤脚下船,依次搭上一条纤索,拉着船体逆水而上,就算是给船家交钱。纤索悠悠弯弯地悬垂,似乎并未吃上力,却不知纤夫们何以拉得一个个都四肢伏地,一颗颗屁股高高翘起被太阳烧烤。他们胀得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暴出,大口喘气的嘴巴几乎就要啃着地,啃着河岸上粉红色的野花,啃着岩鹰偶尔投撒过来的影子。本地人把行船叫作爬船,我开始以为是对划船的误读,后来才觉得叫爬船也很切——纤夫们一路上确实就像狗一样爬着。

  他们沿着河爬进山来,是为了这里的桐油,竹木,砂金,兽皮、还有鸦片和枪。揣度外乡人的目光,首先来自北门口的一些老妪。她们端坐街面上,守着面前小摊上的粽粑、甜酒和醋萝卜,脸上布满着如网皱纹,面色油黑光亮,酷似一件件烟熏火燎过的根雕。如果不是逢集,街面人少,她们便少有买卖,但她们仍然天天守在这里,似乎不是为了买卖,只是要列阵迎接暮色,静观岁月在小城里的流逝。

  过了街口,有粪臭和蝇飞,有汉子们抽着烟三两相聚,便是牛马场了。这里买牛不论老少,用一根竹条箍量牛的前肋,再以拳宽比量竹条,依长短定出价格。水牛至十六拳为大,黄牛至十三拳为大,此为“拳牛”。买马则须论老少,看牙口,看毛色,还用木棒从地面比至鞍脊,高至十三拳为大,此为“比马”。至于木柴买卖,人们从不用秤,只是把劈柴码成四方垛,用脚比量柴垛的长短,就算估出价格。他们对脚的大小从不注意和计较。

  北门口以前是杀人的地方。

  买卖若谈成了,汉子们一高兴,大多会去饭店喝酒。店堂里支着几口铁锅,锅下炭火不熄,锅里浑汤长留,周围有蹿来蹿去的狗,还有杂乱的板凳或矮椅,留住客人们在木板上的余温。新来的客人一进门,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点头笑笑,叫一碟牛肉或猪脚,选一口锅倒入,从容烫热下酒。若是客人多了,锅不够用,店家会取来铁质隔网插入汤锅,将一锅隔成两区或三区,让两三拨客人各得其所。这样一来,锅中食料虽有分隔,但油汤隔网相串,故名“百家汤”;因常年不绝,浅了便加水,加水又见浅,再得名“万年汤”。这种老汤熬煮各种肉骨和菜蔬,翻滚着热辣辣的红油,不知被多少双筷子搅和过,黏乎乎聚天地百味之精华与千家万户之和气,最让客人们欢喜。

  酒到三分,他们脸上放出红光,忍不住一手托腮,开始相邀对歌。与拉山歌不一样,这种近距离对歌不在乎声高,只在乎辞巧,因此托腮几成歌手的标准动作,有点像以手遮嘴讲点悄悄话。他们上一板,下一板,一接上头便要比个输赢,常常唱得凉凉暮色流进店来,注入他们的衣袖和他们空空的酒碗,还迟迟不肯散去。在这时候,听歌人其实比唱歌人还忙碌,目光齐刷刷地随着歌声在对歌者之间来回转移,待歌声一落,便评议歌词的优劣。这句好。这句杀得有劲。张老板肚子里文章好多呵。诸如此类。他们精确地审度形势,及时地表彰优胜,巧妙地挑唆情绪,促成一场场的拼杀。歌手不斗气他们不开心,真斗气了他们又急急劝解,甚至掏钱买酒给歌手们一些安抚。

  唱到斗气时,歌手们常有的诅咒之辞是“你烂嘴烂舌讲鬼话,北门口去啃泥巴”。北门口是杀人的地方。“北门口去啃泥巴”一语自然恶毒。这里的人都知道,以前只要铜号声一响,北门口就特别热闹。不用士兵吆喝,摊贩们纷纷闪避,让出城门下那一块地坪空空荡荡,任蝴蝶在那里翻飞嬉舞。因为人们已有经验,有些死囚性子烈,死到临头还要发点脾气,把士兵的手咬去一块皮肉,或者一路上把货摊哗啦啦踢个遍。有一次,一口炸油饼的油锅被死囚踢翻,扬起一匹金浪,烫着了一条狗。这条狗的屁股头至今还红鲜鲜地溃烂了一块,难以摆脱苍蝇的追绕。出于同样的理由,娃崽们此时最让人悬心。他们闻号而动,焦急万分地迅跑,小小赤脚在麻石街上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接下来在大人们腰边或胯下钻挤,一心把杀人场面看个真切。母亲们免不了到处寻找自己的娃崽,一旦找到便咒骂,便揪耳,便打屁股,把他们鸡一样提回家去,原来的刽子手姓曾。姓曾的老了以后,又换上了一个姓周的,人称周矮子,周老二。姓周的比姓曾的杀得好,动刀前不用喝酒壮胆,下刀时也不大声念咒,自己身上干干净净,从不曾沾一滴血。他不用板刀,只用拐子刀,每次刀口朝外,贴在自己右臂一侧,听到行刑官下令,便从死囚身后抄上去,横肘一抹,人头落地,动作轻捷利落,旁人还来不及看清刀下奥秘,他的差事就已经完成。人们说,他还可以双刀斩双头,动作一次性完成,叫左右开弓,叫阴差阳错,此绝技不轻易示人。

  要是他事先得了死者亲属的银钱,自然会在刀下做点手脚,横肘一抹时看似威猛,刀却极有分寸地暗暗带住,留下一两寸未断的颈皮,连接死者的头颅和身躯,这叫留一个全尸。至于没有亲属来事先打点的,或是獐头鼠目面相刁恶的,痛哭流泣贪生怕死的,周老二一声冷笑,嚓——人头便扬起黑发嘀溜溜地旋转,旋得飞快,旋出老远,一直旋到街边的粪水沟里,五官被粪水污得一塌糊涂。脑袋受了这等折磨,身躯还必定扑通一声向前扑倒,算是最后伏罪一拜,尊严荡然不存。

  这种死法,自然让各位看客目光僵直,倒抽一口冷气,很长一段时间内还精神恍惚。据说有一奸夫,虽然奸情并未败露,但自从在北门口看过一次杀人,已吓得魂不附体,疯疯癫癫几日以后,一根绳子上了吊。

  周老二杀人杀得名气大了,便杀出了新规矩。每次完成差事,他提着拐子刀从北门口大摇大摆回家,见到肉案,不用问是谁的,不用看是什么肉,随心所欲砍上一刀,三斤就是三斤,五斤就是五斤,挂在刀尖上,扬长而去,无须说话更无须付钱。这叫作吃“揩刀肉”,谁也奈何他不得。以至后来一听到北门响,街上的肉贩子都神色慌张,赶紧收拾摊子躲避,怕被周老二撞见。

  周老二没碰上肉案,气不打一处来,便用刀尖戳几个馍,戳一串饼,也算聊作退而求其次的补偿。他的拐子刀泻一道寒光,是他这一天白吃白喝的特权,指向哪里,哪里就得有贡献,哪里就有人陪笑脸。有些人也许是想早早与他拉好关系,见他来了总是尊称“四爷”,又是搬椅子,又是泡茶水或切瓜剥果,阿谀奉承之辞不绝于嘴,似乎只有把这位爷侍候好了,自己日后才有全尸的可能。

  “刘麻子他胆敢躲老子!”周老二咬牙切齿,指的是一个肉贩子。

  讨好者跟着愤愤:躲什么躲?四爷不是看得起你,会到你的案子上揩刀么?

  或者说:这家伙不仁义,将来总要落在我们四爷手里。

  只是此语的意思稍嫌含混,不知“落在周爷手里”一语,是指到时候砍下猪肉还是砍下人肉?

  不过,周老二也有碰到对头威风扫地的时候。这一次,县衙发布文告,处决一个土匪头。此人是个黑大汉,魁伟身材,从监房一直骂到北门口,又大喊“姓彭的你在云家湾等呵——”不知话里隐着什么故事。他临刑前拒不低头,更不求全尸,挨过第一刀以后,扬着血脖子差一点站起来,挨过第二刀以后,脑袋虽已栽倒,但骂声仍在继续。最后,他挨了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让周老二颇费一番手脚,拖泥带水地很没面子。更重要的是,他估计周老二在身后靠近,很有心计地突然改变姿势,由双膝跪地改为盘腿而坐,双腿朝前顶着,暗暗用力,确保自己倒下时是坐死而不是跪死,是仰死而不是俯死。颈腔向后一翻,鲜血还喷溅过来,喷红周老二衣襟,使他狼狈不堪,少见地污了身子。见此情景,看客们都暗暗敬佩,有位后生情不自禁大喊一声“好——”,兴冲冲地一个劲卷衣袖,似乎受到什么启发,就要上场去比试比试什么。

  土匪头身坯肥大。要抬他去游乡示众,四个人还抬不动他,只好把他拦腰锯断,分开负担。锯到骨头的时候,发现骨头太硬,怪不得周老二大费周折,于是嘎嘎锯骨声从北门口一直顺着石阶滚下,蹦跳到河滩上,惊动了河边的船客——大家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恰逢天气很热,为了防止尸体速腐,保证四乡百姓都受到警示,兵丁们给他全身抹上消毒去虫的石灰。他们没有料到的是,石灰沤过的人肉慢慢变成了绿色,兵丁们只好抬着这绿手绿脚绿脑袋,如抬着一个地府阴曹的厉鬼,走进稻草垛子散发出来的炎炎初秋。

  像以前某些土匪头一样,黑大汉在伏法前已被从头到脚搜过多次,未搜出什么珍奇,以至众人疑心他腰缠万贯的传说恐是虚名。不过,他的小老婆最后赶到北门口,嚎哭一阵以后,从容脱去亡人的鞋子,套在脚趾头的八个金戒指一亮,跳入围观者的眼中。有人立即捶胸顿足,娘哎娘哎地悔恨自己刚才粗心,诅咒自己的命运。

  这都是一些传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此地官匪难分。有些官军脱了制服便成了土匪,有些土匪穿上制服又成了官军。但不管是哪些人穿制服,坐衙门,贴文告,周老二照旧一把拐子刀干他的差事。曾经有一次,一位新来的长官倡导新制,用枪毙代替斩首,差点端了周老二的饭碗。不过这位长官很快便被更新的长官当土匪给斩了,一切又回复旧规矩。人们也觉得还是旧规矩让人放心。用周老二的话来说,放枪嘣一下就了事,放个屁一样,杀没有杀威,死没有死相,还费铁子,成何体统?

  这位倡导新制的长官是外来人,号召富人减租,要求穷人读书,令众人颇感新奇。他不抽鸦片,不纳妾,不嫖娼,不赌钱,不收礼,还不坐轿子,也不准手下人这般逍遥。一位强奸民女的结拜兄弟,被他割耳朵下了大牢,令百姓拍手叫好深为敬佩。但跟着他长久了,他手下人便渐渐觉得清苦乏味,没有多少好处。连钱都不能赌,连女人都不能嫖,那不等于跟着他坐牢么?百姓们开始还觉得他仁义,但后来发现这家伙自己走路,自己扫地和擦灯罩,哪像个官呢?发现这家伙不常杀人,那还有谁怕呢?再想想,不像个官的人,大家都不怕的人,能把衙门坐得长久?

  他们开始叫他“王圣人”,后来叫他“王癫子”,见他和善如常并不气恼这一绰号,更认定他确确实实癫了,去北门口啃泥巴,恐怕是迟早的事。

  又一支军队来了,把王癫子一伙赶到霸王岭,连攻十六日没攻上去。最后传下命令,凡下岭投降的,只要办一桌谢罪酒饭,洗心革面,三年之间欠租的减租,欠捐的免捐,祖坟一律受到保护。其中献上王癫子的更可得重赏。这一招果然灵,不到两天,王癫子便由他们的几名卫士五花大绑押下岭来。

  北门口的号又吹响了。人们拥挤着争看墨迹未干的文告。听文告上说,匪首王犯文彬,江西某州某县人氏,惯以伪善欺世,实为衣冠禽兽,曾奸宿其婶其嫂其媳,每天还食人肉若干……众人看此文告都大吃一惊:还有这样的事?还有这样丧尽天良的畜生?一些曾经在王癫子管束下很少逍遥的人,一看文告更加上火:他娘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呵?他原来也是一肠子屎,为何倒压着我们当菩萨?

  正当人们交头接耳之际,一位女子哭天喊地冲到北门口,头发散乱、泪流满面,一只鞋子脱落。她冲着汉子们抢地磕头,央求道:彭家大叔,罗家大叔,石家大叔,你们讲句公道话吧。我家文彬没有吃过人肉,没有吃过人肉哇——汉子们沉默,低下头往别人身后躲。也许他们并非胆怯,只是说话得有凭据,得给他们慢慢查实的时间。他们躲过女子的目光,皱着眉头,抹抹脸皮,深深呼吸,似乎暗示他们正准备这样去做。

  冯家大叔,张家大叔,李家大叔,你们大家都讲句公道话哇。我家文彬从不伤风败俗,压根儿就没有嫂嫂和儿媳呵——没有嫂嫂和儿媳,可婶娘呢?汉子们个个都义道,但仍然无法声援,只能含糊。

  女子的声音逐渐嘶哑和稀薄了。她被两名士兵揪住头发,拖到牛马市那边去了。北门口只留下她的一只鞋子。

  王癫子就是在这天一命归西。他似乎不怎么好汉,临刑前居然哭了起来,让周老二十分看不起。周老二下手时狠狠用力,让死者的脑袋不但尽旋,而且蹦跳,一路血泪交迸,最后滚到臭粪沟里。只是收刀以后,周老二觉得背上扭得有点阴痛。开始还没在意,回家后觉得越来越痛,最后摸到蚕豆大小的一肉团,硬得让人心疑。他请郎中看,郎中说是毒疔,来者不善,一定是来收命的。

  几天之内,这颗毒疔越来越硬,竟有碗口大小,黄色的脓头密集相聚,如一颗饱满熟透的石榴鲜红而美艳。一到夜里,半个镇子都可以听到刽子手彻夜的嚎叫,狗吠也随着此起彼伏。再仔细听听,在嚎叫间歇的寂静里,有麻石街上轻轻的脚步声,时有时无,似远似近,不知是何人还在深夜独步。

  有人说,可能是王癫子冤死,周老二才遭此冤死鬼的报应。人们这才想到,王癫子可能确有冤情。比如说他吃人肉,那时候北门口几乎没吹过号,他有什么人肉可吃?难道是去掘坟吃腐肉不成?又比如说他淫乱,但他当时不妾不嫖,有什么理由要打几个黄脸婆的主意?……这一想,人们又议论他的遗书。据说他女人只收存了亡夫一纸遗书,后来一直帮人家打豆腐,确实没有接下什么家产。遗书上写着:“既为民生,当为民死。行恶民仇,名善民嫉。仇兮嫉兮,不亦梦兮。”似乎写得有点没头没脑。一位老郎中最通文墨,把这份遗书看了好半天,也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意思。

  人们想到王癫子临刑前的仰天痛泣,惴惴的有些不忍,最后在老郎中提议下,凑了点钱,把尸体从乱坟岗挖出,置一口棺材,燃一通炮竹,重新下葬了。

  周老二也凑了一份钱。大概是凑得及时,破财消灾,他背上的毒疔竟脓净封疤,好了。他的操刀营生接下去还干了多年,照样杀得很好,照样赚过好些揩刀肉。

  我第一次来到北门口的时候,这里早已不是刑场。城楼旁边升起了百货公司的水泥墙,还有邮局、书店、银行以及政府机关,成了守摊老妪们新的背景。有一位伞匠把手中铁板敲得丁当响,走过街市,播一路防雨的警告,又像是敲打出什么暗号。间或有些大城市来的游客,看看残破的城楼,尝尝老妪们兜售的零食,用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把小城拍来拍去。我就是这样知道了北门口的来历。

  至于有名的周老二,据说他还活着,老得牙齿都掉光了,偶尔去酒店喝一盅包谷酒,在牛马买卖双方之间当中人。他一手拉住买方的手,一手拉住卖方的手,手都伸到对方袖筒里,指头捏一捏,就捏出些暗号,让对方心知肚明。一旦左右两手捏出的价位趋同,就算讨价还价结束,他抽回手一拍,一桩机密的买卖宣告完成。人们说,他年过八旬还精明出众,只是身骨子不太强了,而且看人时还习惯性地往颈根上看,说人还习惯性地往颈根上说。比方说到人的身体,他不大说胖瘦高矮,只说颈根太粗或者太细,说颈根嫌长或者嫌短,让人们有些诧异。说到某人当上了林木站站长,他就说此人干不了大事,颈根与脑袋一样粗,颈后有个扁担坨,活脱脱的贱相,同邮局的彭老三差不多。这里的问题是,说人就说人,为什么又说到颈根?邮电局确有个彭老三,但彭老三从不与他交道,他为何如此熟悉对方的颈根?是什么时候仔细观察并且牢记在心?甚至可随口拿来打比方?

  周老二有时还在干部面前吹嘘,说他也有过革命功绩,理应受到政府的福利照顾。按照他的说法,那年革命党号召剪辫子,没有什么人响应,后来不就是全靠他周老二一把板刀?镇守使授权他惩治长发鬼(有时候他说红军是授权方)。他忙得没日没夜,肩上背着一捆长辫,成天提着板刀在墟场上转(有时候他又说自己骑了马)。只要见到长辫子,他一把揪住,拖到某个肉案上,揪得那人引颈于案,手起刀落,银光一闪,嚓,一条辫子就体温犹存地落入他手中。他革命好几个月,容易吗?总共斩下了几百条辫子(有时候说斩下了几千条,包括洋教士们的假辫子),容易吗?当年再强霸的后生也被他斩得抱头鼠窜,乡下人好几个月都不敢上街赶场。一个最先消灭长辫子的模范县就诞生在这里呵。这样的丰功伟绩,怎么就一笔勾销了?

  有个后生很崇拜地看着他,说你这样革命,后来怎么还去坐牢?

  冤案,冤案么!周老二用没有牙齿的嘴巴说,张镇长他公报私仇呵,他占了我家的坟地还硬说我入过洪帮,完全是无中生有……干部们对以前的坟地和洪帮都不感兴趣,溥衍他几句,就向酒店里其他熟人搭腔。那些人也无意听周老二讲古,假装没看见他,只顾划拳或对歌,闹出一阵阵喧哗。就这样,他没争到福利照顾,只好自斟自饮,久久地呆坐,任三两只苍蝇叮在他的眼角,似乎已无气力去摇头或扬手,把讨厌的苍蝇们赶开。他衰弱的目光依旧颤颤抖抖地浮游出去,停留在人们一棵棵可爱的颈根上,把它们逐一轻柔地抚摸。

  我住进这个小城,正碰上这里的一件大事。在县里某基建工地出土了一批西汉时期的石俑,共有八个,除了挖断一条手臂,其余基本上完好。最大的一座石俑有活人般高大,神态生动,堪称绝品。连省文物部门派来的专家都惊叹不已。县政府也立即筹资建文博中心,计划利用这些石俑,再加上本地悬棺、城楼以及溶洞,发展本地的旅游事业。

  本地人争相来看稀奇。据说有乡下来的一位老妇人,看到最大的那座男俑时突然大惊失色当场晕倒。后来,她醒来时喃喃,说她看见文彬了,那个石头人就是王文彬!

  王文彬是谁?后辈人都不明白。有几个老街坊寻思半晌,讨论片刻,才想起王某就是多年前在北门口啃泥巴的王癫子。他们急忙忙再来石俑面前核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确实有点像,但又不怎么太像。

  老妇人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咽了气。她留在街心的一只鞋子重新被人们传说,她后来的命运我也慢慢得知一二。她改嫁一位桶匠,生有二男一女,住城东的小村里,门前有荷塘。她的儿女现在都在外地工作。

  我曾沿着河岸散步,看月光如水,把对岸的山影洗得模糊,把流水声洗得明净而清晰。这条陌生的河流,闪着月亮的波光,流向哗啦啦的黑暗。在波光熄灭的前面那一片河滩,野渡无人,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空船,似乎也将滑向无边黑暗不再回来。我来到石俑前,再一次细细观看它们,发现其中最大的一尊双眼平视远方,嘴唇紧闭,似乎不愿说出往事。我摸到了他的腿,感到一种刺心的冰凉。他真像一个什么人吗?真像一个时隔两千多年以后的某个死囚吗?

  我不知道这件古物的制作者是谁,也不知道当年制作时是否参照过什么人的面容。但我摸到了两千年的冰凉。

  我还听到了哭泣,左()右寻找,才发现不是石俑在哭——哭声来自临江的一座木楼,一户陌生的人家。

  这篇文章将要结束了。也许还可以附带另一件事。人们告诉我,十年前曾有一位白发老人路过此地,预言十年后这里将土里出金,河里流血。刚好十年过去了,第一句似乎已经灵验:石俑出土,旷世珍奇,招八方游客,纳滚滚财源,不就是“土里出金”么?至于第二句,经好事者们机警周密地思索,终于附会给一家化工厂。那化工厂不知生产什么,排出的废水殷红如血,染红了半条江。烟囱里还飘出红色粉尘,红了墙瓦和道路,红了晾晒的衣衫,红了老人的白发,红了鸡鸭和猪狗,甚至连人拉出的粪便也泛红。我曾见到某家的一只老鼠,如全身抹了胭脂,一道红光射入衣柜底下。这就是十年前老人所预言的“河里流血”?

  我走出红色。为了反应群众的强烈要求,我把搬迁化工厂的事记下来,答应回去后向有关政府部门报告。1992年6月

  

  韩少功:故人

  余先生去国二十年后重返故乡,是小城一件新鲜事。事先省里有关部门来过电话,称余先生是爱国侨胞,在香港及美洲有数千万资产,这次回乡观光,地方上务必热情接待,以利招商引资和改革开放。

  县委县政府已开会专题研究过此事。县招待所五号小楼立刻重新装修,换地毯,换窗帘,灭老鼠,喷香水,摆设盆花和雀巢牌咖啡,显示着县里最高消费水准。派出所警察在小楼外设岗派哨,整顿治安秩序,阻止好事者前去拥挤喧哗。据说有位后生以为那里又在抢购紧俏商品,满头油汗地投入了人群,被身后的人一挤,竟冲过了划在地上的警戒线,迫使警察小试电棒。呵的一声尖叫,后生当场倒地全身抽搐不已,脸上有一团僵硬的灰白。县城里有两个疯子,平时总是一身尿臭,喜欢一边唱戏文一边向汽车投掷石块,司机们早已无可奈何并且习以为常。为了防止他们袭击侨胞,警察奉命将疯子临时拘押。一些小娃崽因此失去了欢乐和恐惧,只得退而求其次,将将就就地去看屠夫杀猪,或者蚂蚁搬家,几天来有点怅然若失落落寡欢。

  余先生是乘高档进口轿车沙沙沙抵达的。车身史无前例的长,史无前例的黑亮,如一条巨大黑鳗,静静地滑过街市,潜入招待所的深院,使小城人有一种莫名的心惊。从黑鳗腹内钻出来的人,肤色暗淡,身材瘦削,看似中年却早已谢顶,太阳穴深深下塌的颅骨给人一种很紧实很坚硬的感觉。他着一件米黄色的宽大夹克,踏一双平底布鞋,倒显得特别朴素。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衣袖空空,瘪瘪的,荡来荡去,藏一袖阴阴冷气,成了毫无表情毫无动作的赘物。在他走进招待所餐厅的一刻,一位服务员当的一声失手打碎了瓷盘,门外一部卡车倒车时不慎撞碎了尾灯,而招待所商店的一位怀孕女子当天不幸流产。这一切是否与那条空瘪瘪的袖子有关,不得而知。

  县委和县政府几个头头都去见了他,照例有握手寒暄,有合影留念,有豪华宴请。水里的白鳝,山里的白面(狸),再加上烤乳猪烧羊蹄一类,都很有家乡风味,增进着赴宴者的乡情。一号首长介绍了全县的大好形势和引资优惠政策。二号首长陪客人看了两场地方戏曲。主陪是四号首长,即王副县长。他陪着客人参观了化肥厂、木材加工厂以及大理石厂,似乎一切都顺利。只是走进大理石厂的时候,附近工棚里突然发出咣当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吓得人们惊慌张望,警察立刻拔枪警戒,只是余先生眼都没有眨一下,头也没有回一下,继续细看手里的石材样品。

  王副县长冒出了一头冷汗,不光是为了刚才咣当一声的巨响,也为客人临危不乱之际出奇的冷静。

  据王副县长所知,客人既没当过将军,也没当过大盗,为何有如此镇定自若的本领,实是一件怪事。王副县长更不明白,余先生身为巨富,为何却活得极为简单。除了抽两支烟卷,他不喝酒,不喝茶,不吃水果,对歌舞厅夜总会一类更无兴趣。据保卫人员说,在招待所这几天的日子里,他没事的时候就关着房门,在门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知道在干什么。即算走出门,他只是去河边的后街走一走,用照相机把一些普普通通的墙基、石头、老树都咔嚓咔嚓拍摄下来,不知作何用途。在本地人看来,那不过是一条狭窄的麻石街,那些青砖破墙和墙基的片片青苔,没有多少稀奇,他怎么一遍遍走得那么起劲?

  他总是在后街从打米厂到河码头这一段来回行走,在小西门一位老阿婆那里买豆腐,一买就是十几片,买来也不吃,叫服务员拿去处理。卖豆腐的阿婆几乎是个瞎子,仅左眼还有花花一线光亮。据查,她是位孤老,原是国民党某军官的小老婆,在丈夫死后一直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卖豆腐已有三十余年。有意思的是,余先生为何总是买她的豆腐?与她有什么特殊关系吗?既有特殊关系,他为何只买对方的豆腐而不赠个十万百万的红包大礼?……这其中的缘故,外人无从得知。

  副县长几次想侧面打听,觉得又不合适,只好跳开话题。其实,余先生没什么话题,甚至从不爱说话。人家说得热热闹闹的时候,他只是听,眼球十分明亮,亮得有些灼灼逼人,探照灯一样从这边缓缓地扫到那边,又从那边缓缓移到这边,有时甚至把说话者们看得心里发毛,说着说着就说乱了。偶有一笑的时候,他也笑得极淡,极浅,极缓,似笑非笑,至少比在场人少笑七成。实在没有什么可看了,他就将目光稳稳停留在前方空中的某一点,所有表情都渗漏到脸皮下面去,筛出一脸茫茫虚空。

  他喜欢夹着一支肥大雪茄,但很少点燃。尽管如此,他并不特别冷漠,甚至还很好说话。比如说他抽出一支签字笔,已经签署了向大理石厂投资的意向书,对本县的猕猴桃资源也表示了兴趣。

  王副县长高兴了,一心要让对方玩得痛快:“余先生不会跳舞,少见少见。那么愿不愿意到白公渡去看看?那也算个省级保护文物遗址。”

  富翁摇摇头。

  副县长揣摩对方的嗜好:“那是不是想看点录像?别看我们县城小,这里什么片子都有,香港的,台湾的,美国的,日本的,都有。”

  富翁淡淡一笑,还是摇头。

  “那……你有什么事,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我们这个小县,虽然条件有限,但变化还是很大的,不比你在这里的时候啦。南河铁矿你去过没有?现在都成一个大矿啦,一年产值上亿!这几年竹木、水果、油茶、养殖也都发展很快,你要办点什么土特产,只管说。回一趟家乡不容易么。”

  余先生深深地盯了副县长一眼,“长官这么客气,那我就真说了?”

  “好呵,不要客气,家乡人么。”副县长几乎喜出望外。

  “那好,”余先生盯着雪茄若有所思,停了好一阵,“我想见一个人。”

  “谁?”

  “彭细保。”

  “是你亲戚?”

  “不是。”

  “是你同学或者朋友?”

  “也不是。”

  副县长有点困惑。在余先生到来之前,有关部门已经核查过,这里似乎没有什么余先生的亲友了。而且副县长在这里从政三十多年,对有头有脑的人大多认识,十八个乡镇中年以上的农民也差不多熟了三四成,但从未听说过彭细保这个名字。

  “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富翁摇摇头,“从未谋面。”

  副县长这下就不明白了,但也不好深问。“那好,一切由我们来安排。你如果想安排一个宴会,或者安排你们一起住上几天,好好地叙谈叙谈,这都好说。”

  “不不不,”富翁摆了摆下巴,“就见一面,不需要任何安排。”

  王副县长更觉蹊跷,回头交代县府办公室,赶快查找一下彭细保这个人。办公室很快汇报了,溪口乡确有个彭细保,眼下家境贫寒,欠债累累,加上身患肺气肿和风湿症,身为共产党员却有多年未交党费,乡村干部也拿他头痛。至于余先生为什么要见他,当地人都觉得奇怪,因为他们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关系。后来靠两位老人回忆,人们才依稀得知:硬要说有关系的话,那就是余先生的父亲当年作为恶霸地主遭到镇压,法场上是由彭细保操的刀——当时他是民兵。人家都不敢杀,只有他争着杀。

  得到这一重要情况,王副县长对安排见面颇感为难。点名要面见仇人,莫非是要报仇?莫非是要算账?不会闹出什么事吧?头头们再一次开会研究。一位部长气呼呼地大拍桌子:“呸,姓余的也莫太毒了!他父亲也平反了,房产也发还了,还要怎么样?共产党如今请他住宾馆,吃宴席,对得起他了。他还想当他娘的还乡团,对贫下中农搞阶级报复呵?”另一位部长叹了口气说:“话不能那样讲,当年阶级斗争扩大化,有乱打错杀的现象,不对就是不对么。人家有情绪,也可以理解的。”县委书记只好从中调和:“我们欢迎余先生这样的爱国华侨来投资。不过见面的事最好还是免了。好了的疤子再去揭,刺激情绪,何必呢?”王副县长惦记着有关筹建果品罐头厂的谈判,忧心忡忡地说:“不见当然也可以。不过会不会闹得余先生不快?会不会影响他对政府的看法?”……这样说来说去,会一直开到深夜,最后议定:一方面由县统战部就当年的错杀向余先生正式道歉,另一方面不安排仇人见面,最好是把彭细保临时抓起来,理由是他打麻将赌博,违犯治安条例,拘留期间不能见外人。

  打麻将几乎已是全民性活动,所以这个罪名对谁都用得上,是个制造临时人间蒸发的万能借口。

  拍桌子的部长对这种处置还是不满,散会时扬起巴掌喊:“道他娘的歉?现在共产党讨好国民党,早革命不如晚革命,你们看吧,以后有戏唱的!”

  其他头头只当没听见。

  王副县长依计行事,把有关建议转达给余先生,不料余先生断然拒绝。他对其他的事情都好说话,比如县里希望他投资果品罐头厂,这没问题;某部长托他安排自己的子弟到海外留学,那也容易。至于谁想来讨个打火机或讨双尼龙袜,更是小菜一碟,谁要谁就拿去。只有这次会见彭细保,他既已提出,就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夹着大雪茄的手指已经微微颤抖,只说了一句:

  “他什么时候出来,我就等到什么时候。”

  王副县长暗暗叫苦。

  “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挖开坟来看一眼。”

  这话说得更决绝。

  没办法,县里头头们苦着脸又议了两次,只得狠狠心,同意他的要求。安排这次见面之前,副县长把彭细保接到县城,与他谈了一次话。不过后来副县长发现这次谈话完全多余。彭细保根本不记得自己杀人之事,也忘了余家少爷是谁,只说领导要他见谁他就见谁,甚至有一种兴冲冲的劲头,觉得自己的进城特别体面。他大热天呱嗒呱嗒踏一双套鞋,肩头开了花,头发结成块,浑身有股猪潲味,讲几句话就抹一把呼呼噜噜的鼻涕,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副县长觉得这样也好,免了一点紧张。他让对方洗了个澡,还递给对方一支香烟,不知为何心生一丝酸酸的怜悯,似乎眼下不是带他去见客,差不多是狠心将他推出午门斩首。

  副县长拍拍老民兵的肩,领着他来到招待所小楼门前。彭细保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额头上冒出密密汗珠,眼中透出莫名的恐惧。副县长再仔细看,发现他如同蒸熟以后又在冰箱里冷冻多时的肉制品,脸上聚一团青光。

  “县长,我,我突然肚子痛……”

  “只见一下就完了。”副县长知道眼下并非去刑场。

  “痛得当不住了,我实在走不动……”

  “活见鬼,到了门口又不去,你要让我失信?你怕我吃了饭没事做,陪着你好耍么?这是政治任务,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给你作揖。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就要回去……”

  副县长见他跑,气不打一处来,叫人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扭住他,简直是把他架进楼门,交给屋内的陌生眼光去发落。有一浪空调机的冷气迎面扑来,使彭细保打了个寒颤。前面有几张横蛮的真皮大沙发,因为式样古怪和庞大,吓得彭细保两腿哆嗦。一片猩红色的大地毯在窗外泼进来的强烈日照下,迸射出耀眼的反光,给屋内所有墙壁和天花板都染上了红光。翻腾的红潮甚至注入了室内所有人的瞳孔,个个都红着眼睛。

  根据副县长的安排,今天多了几个陪同人员,包括扮成服务员的便衣警察,以防意外事故。这阵仗也吓坏了彭细保,他看看这边的大个子,看看那边的大个子,双脚已在地上生了根,怎么也没法往前走。

  “这就是余先生,彭细保,你也坐下……”副县长力图制造出缓和的气氛。

  余先生眼睛一亮,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兴奋,呼的一下从沙发里站起来,走上前来把来人端详,平时总是熄灭的雪茄已反常地点燃。

  彭细保似乎被提醒了,嘿嘿一笑,缩了缩鼻子:“是余同志吧?好久不见了。你老人家还在农业局……”

  显然是认错了人。副县长用手捅一捅他:“余先生这次从香港来……”

  彭细保瞪大眼,领悟了这种纠正。“哎呀,到香港去了呀?我晓得,哪有不晓得之理?余同志是在香港农业局工作是不?上次村里要买尿素,我就说要他们去找余同志。余同志是最肯帮忙的人呵……”说着抹了一把鼻涕。

  “你说什么呢!余先生是有名的爱国华侨和实业家,这次是回家乡来考察经济发展的。”副县长有点不耐烦,“你看清楚了再说,好不好?”

  在他们说话之际,在其他陪同人员倒茶和递毛巾之际,余先生一直没有搭腔,但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红亮,额上的青筋明显地暴突和蠕动,眼中两个锐利的光点发出刀尖在太阳下的那种闪光,差一点就要发出嗞嗞嗞的声音。他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把对方缓缓地从头看到脚,缓缓地又从脚看到头,嗞嗞嗞的目光最后在对方喉结处驻留下来。这当然使副县长一惊:余先生父亲的脑袋,当年想必也是在那个部位与身躯分离的?当年的一件什么利器,也许就是在那里进入的?

  余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干笑了一声,突然收笑,又再干笑了一声,有点神志错乱的疯傻模样。他快步移动,甚至有点手忙脚乱,换了一个角度,再换了一个角度,全神贯注打量着对方的颈根,目光突然变得柔软,变得幽静而清澈,波动着一种优美的节奏。似乎他眼下盯着的已不是一条颈根,而是一件心爱的古玩,一朵嫩弱的鲜花,如果目光不慎有失,投注得粗重一点,古玩就会破损,鲜花就会枯萎——而这样的罪过断断乎不可。

  这条颈根是如此珍贵,他得让自己多年的思慕从目光中从容泻出,将目标小心翼翼地触抚,一分分地探索。

  这种柔软的目光让王副县长不寒而栗。

  “余先生,你坐下谈,坐下谈……”副县长有点不知所措。

  富翁好像根本没听见。

  “余先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时候都是形势,形势呀。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不也坐过牢吗?我们好多共产党员的家里,不也是妻离子散吗?哎哎,眼下都向前看吧。来,喝茶喝茶。”

  余先生似乎从梦中被唤醒,定定神,抹了一下脸,丢掉了雪茄,回到了平时那种持重的神态。他对副县长点点头:“好了,谢谢长官。你守信,我也会守信的。罐头厂的项目我一定参与,但水源品质是件大事,今天我们去河里取个水样吧。”

  不待副县长回答,他领先朝门外走去,只是在将要出门的那一瞬,又猛然回头朝彭细保的脸上甩去狠狠的一瞥。

  这一瞥刺得彭细保浑()身一震。他总算记起眼前是谁了,发出异样的大叫:“余二,你长得如何这样像你爹呵……”

  余先生的脚步声已在门外远去,愣住了的陪同人员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一拥而出,把彭细保一个人丢在房间里。

  “余二,当年……当年我也是没办法呀……”

  十多天后,这位富翁从香港汇来巨款,派来专家,果品罐头厂立即破土动工。小城显得比往日更热闹了,有更多的汽车来来往往,扬起车后的尘浪,供两名疯子一边唱戏文一边投射石头或粪块。有人说,这些疯子现在也能唱香港流行歌了。

  1987年5月

  ◇ 最初发表于1987年《钟山》杂志,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

  

韩少功:北门口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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