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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三毛

ID:61894

时间:2021-04-30

相关标签:  韩少功    三毛  

  韩少功:

  我还要说一头牛。

  这头牛叫“三毛”,性子最烈,全马桥只有煌宝治得住它。人们说它不是牛婆生下来的,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就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不是什么牛,其实是一块岩头。煌宝是岩匠,管住这块岩头是顺理成章的事。这种说法被人们普遍地接受。

  与这种说法有关,志煌喝牛的声音确实与众不同。一般人赶牛都是发出“嗤——嗤——嗤”的声音,独有志想赶三毛是“溜——溜溜”。“溜”是岩匠常用语。滔天子就是打铁锤。岩头岂有不怕“溜”之理?倘若三毛与别的牛斗架,不论人们如何泼凉水,这种通常的办法,不可能使三毛罢甘休。唯有煌宝大喝一声“溜”,它才会惊慌地掉头而去,老实得棉花条一样。

  在我的印象里,志煌的牛功夫确实好,鞭子从不着牛身,一天犁田下来,身上也可以干干净净,泥巴点子都没有一个,不像是从田里上来的,倒像是衣冠楚楚走亲戚回来。他犁过的田里,翻卷的黑泥就如一页页的书,光滑发亮。细腻柔润,均匀整齐,温气蒸腾,给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神形兼备的感觉,不忍触动不忍破坏的感觉。如果细看,可发现他的犁路几乎没有任何败笔,无论水田的形状如何不规则,让犁者有布局犁路的为难,他仍然走得既不跳埂,也极少犁路的交叉或重复,简直是一位丹青高手惜墨如金,决不留下赘墨。有一次我着见他犁到最后一圈了,前面仍有一个小小的死角,眼看只能遗憾地舍弃。我没料到他突然柳鞭爆甩,大喝一声,手抄犁把偏斜着一抖,死角眨眼之间居然乖乖地也翻了过来。让人难以置信。

  我可以作证,那个死角不是犁翻的。我只能相信,他已经具备了一种神力,一种无形的气势通过他的手掌贯注整个铁犁,从雪亮的犁尖向前迸发,在深深的泥土里跃跃勃动和扩散。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可以犁不到力到,力不到气到,气不到意到,任何遥远的死角要它翻它就翻。

  在我的印象里,他不大信赖贪玩的看牛崽,总是要亲自放牛,到远远的地方,寻找干净水和合口味的革,安顿了牛以后再来打发自己。因此他常常收工最晚,成为山坡上一个孤独的黑点,在熊熊燃烧着绛紫色的天幕上有时移动,有时静止,在满天飞腾着的火云里播下似有似无的牛铃铃声。这时候,一颗颗流星开始醒过来了。

  没有牛铃铛的声音,马桥是不可想象的,黄昏是不可想象的。缺少了这种暗哑铃声的黄昏,就像没有水流的河,没有花草的春天,只是一种辉煌的荒漠。

  他身边的那头牛,就是三毛。

  问题是,志煌有时候要去石场,尤其是秋后,石场里的活比较忙。他走了,就没有人敢用三毛了。有一次我不大信邪,想学着志煌“溜”它一把。那天下着零星雨点,闪电在低暗的云层里抽打,两条充当广播线的赤裸铁丝在风一摇摆,受到雷电的感应,一阵阵地泄下大把大把的火星。裸线刚好横跨我正在犁着的一块田,凌架我必须来回经过的地方,使我提心吊胆。一旦接近它,走到它的下面,忍不住腿软,一次次得住呼吸扭着颈根朝上方警戒,看空中摇来荡去的命运之线泼下一把把火花,担心它引来劈头盖脑的震天一击。

  看到其他人还在别的田里顶着雨插秧,我又不好意思擅自进屋去,显得自己太怕死。

  三毛抓住机会捉弄我,越是远离电线的时候,它越跑得欢,让我拉也拉不住。越是走到电线下面,它倒越走得慢,又是屙尿,又是吃田边的草,一个幸灾乐祸的样子。最后,它干脆不走了,无论你如何“溜”。如何鞭抽,甚至上前推它的屁股,它身体后烦地顶着,四蹄在地上生了根,它刚好停在电线下面。火花还在倾泼,噼噼叭叭的炸裂,一连串沿着电线向远处响过去。我的柳鞭抽毛了,断得越来越短。我没有料到它突然大吼一声,拉得犁头一道银光飞出泥士,朝岸上狂奔。在远处人们一片惊呼声里,它拉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泥水里。犁把从我手里飞出,锋利的犁头向前荡过去,直插三毛的一条后腿,无异在那里狠狠劈了一刀。它可能还没有感觉到痛,跃上一个一米多高的土埂,晃了一下,跌得大块的泥土哗啦啦塌落,总算没有跌下来,但身后的犁头插人了岩石缝里,发出剧烈的嘎嘎声。

  不知是谁在远处大叫,但我根本不知道叫的是什么。直到事后很久,才回忆起那人是叫我赶快拔出犁头。

  已经晚了。插在石缝里的犁头叶的一声别断,整个犁架扭得散了架。鼻绳也拉断了。三毛有一种获得解放的激动,以势不可挡的万钧之力向岭上呼啸而去,不时出现步法混乱的扭摆和跳跃,折腾着从所未有的快活。

  这一天,它鼻子拉破,差点砍断了自己的腿。除了折了一张犁,它还撞倒了一根广播电线杆,一堵矮墙,踩烂了一个箩筐,顶翻了村里正在修建的一个粪棚——两个搭棚的人不是躲闪得快,能否留下小命还是一个问题。

  我后来再也不敢用这条牛。队上决定把它卖掉时,我也极力赞成。

  志煌不同意卖牛。他的道理还是有些怪,说这条牛是他喂的草,他喂的水,病了是他请郎中灌的药,他没说卖,哪个敢卖?干部们说,你用牛,不能说牛就是你的,公私要分清楚。牛是队上花钱买来的。志煌说,地主的田也都是花了钱买的,一土改,还不是把地主的田都分了?哪个作田,田就归哪个,未必不是这个理?

  大家觉得他这个道理也没什么不对。

  “人也难免有个闪失,关云长还大意失荆州,诸葛亮是杀了他,还是卖了他?”等到人家都不说了,也走散了,志煌一边走还能一边对自己说出一些新词。

  三毛没有卖掉,只是最后居然死在煌主手里,让人没有想到。他拿脑壳保下了三毛,说这畜生要是往后还伤人,他亲手劈了他。他说出了的话,不能不做到。春上的一天,世间万物都在萌动,在暖暖的阳光下流动着声音和色彩,分泌出空气中隐隐的不安。志煌赶着三毛下田,突然,三毛全身颤抖了一下,眼光发直,拖着犁向前狂跑,踩得泥水哗哗哗溅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水帘。

  志煌措手不及。他总算看清楚了,三毛的目标是路上一个红点。事后才知道,那是邻村的一个婆娘路过,穿一件红花袄子。

  牛对红色最敏感,常常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从来在志煌手里伏伏贴贴的三毛,这一天疯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骂,统统充耳不闻。不一会,那边传来女人薄薄的尖叫。

  傍晚的时分,确切的消息从公社卫生院传回马桥,那婆娘的八字还大。保住命,但三毛把她挑起来甩向空中,摔断了她右腿一根骨头,脑袋栽地时又造成了什么脑震荡。

  志煌没有到卫生院去,一个人担着半截牛绳,坐在路边发呆。三毛在不远处怯怯地吃着草。

  他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三毛的嘴边。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了混浊的眼泪。他已经取来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别套住了畜生的四只脚。又有一杆长长的斧头握在手里。

  村里的牛群纷纷发出了不安的叫声,与一浪一浪的回音融汇在一起,在山谷里激荡。夕阳突然之间黯谈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着它把黄豆吃完。几个妇人围了上来,有复查的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们揪着鼻子,眼圈有些发红。她们对志煌说,造孽造孽,你就恕过它这一回算了。她们又对三毛说,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某年某月,你斗伤了张家坊的一头牛,你有不有错?某年某月,你斗死了龙家滩的一头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点一脚踢死了万玉他的娃崽,早就该杀你的。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赚么。

  她们—一历数三毛的历史污点,最后说,你苦也苦到头了,安心地去吧,也莫怪我们马桥的人人心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呵。

  复查的娘还眼泪汪汪地说,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沉闷的声音。

  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面前一身鲜血的志煌。

  复查他娘对志煌说:“遭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宽大的牛眼皮终于落下去了,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夜晚,志煌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

  韩少功:洪老板

  收工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有一头小牛崽,没有长角,鼻头圆融丰满,毛茸茸地伏在桑树下吃草。我想扯一扯它的尾巴,刚伸出手,它长了后眼一般,头一偏就溜了。我正想追赶,远处一声平地生风的牛叫,一头大牛瞪着双眼,把牛角指向我,地动山摇地猛冲过来,骇得我丢了锄头就跑。

  过了好一阵,才心有余悸地来捡锄头。

  趁着捡锄头,我讨好地给小牛喂点草,刚把草束摇到它嘴边,远处的大牛又嚎叫着向我冲来,真是好歹都不吃,蠢得让人气炸。

  大牛一定是母亲,所以同我拼命。我后来才知道,这只牛婆子叫“洪老板”,生下来耳朵上有一个缺口,人们就认定是罗江那边某某人的转世。那个叫洪老板的人是个大土豪,光老婆就有七八房。左耳上也有个缺口。人们说他恶事做多了,老天就判他这一辈子做牛,给人们拉犁拖耙还要挨鞭子,还前世的孽债。

  人们又说,洪老板投胎到马桥来,真是老天有眼。当年红军来发动农民打土豪,马桥的人开始不敢,见龙家滩的土豪也打了,砍了脑壳,没有什么事,这才跃跃欲试。可惜的是,等到他们拉起了农会,喝了鸡血酒,做了红旗子,才发现时机已经错过:附近像样一点的土豪全部打光了,粮仓里空空的只剩几只老鼠。他们不大甘心,打听来打听去,最后操着梭标粉铳过了罗江,到洪老板所在的村子去革命。他们没有料到那里的农民也革命了,说洪老板是他们的土豪,只能由他们来革,不能由外乡的人来革;洪家的粮只能由他们来分,不能由外乡的人来分。肥水不流外人田么。两个村子的农会谈判,没谈拢,最后动起武来。马桥(不仅仅是马桥)这边的人认为那边的人保护土豪,是假农会,假革命,架起松树炮就朝村子里轰。那边也不示弱,锣声敲得震天响,下了全村人的门板,抬来几架去糠的风车,堵住了入村的路口,还粉枪齐发,打得这一边藏身的林子树叶唰唰响,碎叶纷纷下落。

  一仗打下来,马桥这边伤了两个后生,还丢了一面好铜锣,全班人马黑汗水流整整饿了一天。他们无法相信那边农民兄弟的革命觉悟竟然这样低,想来想去,一口咬定是洪老板在那边搞阴谋。对洪老板的深仇大恨就是这样结下来的。

  他们现在很满意,事情公平合理,老天爷让洪老板来给马桥人背犁,累死在马桥,算是还完了债。这年夏天,上面抽调了一些牛力去开茶场,马桥只剩下两头牛。犁完最后一丘晚稻田,洪老板呼哧呼哧睡在滚烫的泥水里再也没有爬起来。人们把它宰了,发现它肺已经全部充血,差不多每一个肺泡都炸破了,像是一堆血色烂瓜瓤,丢在木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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