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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梦后

ID:61576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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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其芳:梦后

  梦中无岁月。数十年的卿相,黄梁未熟。看完一局棋,手里斧柯遂烂了。

  倒不必游仙枕,就是这床头破敝的布函,竟也有一个壶中天地,大得使我迷悯──说是欢喜又象哀愁。

  孩提时看绘图小说,画梦者是这样一套笔墨:头倚枕上,从之引出两股缭绕的线,象轻烟,渐渐向上开展成另外一幅景色。叫我现在来画梦,怕也别无手法。

  不过论理,那两股烟应该缭绕入枕内去开展而已。

  我家乡有一种叫做梦花的植物:花作雏菊状,黄色无香,传说除夕放在枕边,能使人记起一年所作的梦。我没有试过。孩提时有什么必须记起的梦呢:丢了一把锁匙,我得焦急之至,想若是梦倒好,醒来果然是梦,而已。

  有些人喜欢白昼。明知如过隙驹,乃与之竞逐,那真会成一个追西方日头的故事吧,以渴死终。不消说应该伫足低徊一会儿之地丧失得很多了。我性子急躁,常引以自哀矜,但有时也是一个留连光景者,则大半在梦后。

  知是夜,又景物清晰如昼,由于园子里一角白色的花所照耀吗?抑是──我留心的倒是面前的幽伴凝睇不语,在她远嫁的前夕。是远远的如古代异域的远嫁啊。

  长长的赤兰桥高跨白水;去处有丛林茂草,蜜蜂熠耀的翅,圆坟丰碑,历历酋长之墓,水从青青的浅草根暗流着寒冷……谁又,在三月的夜晚,曾梦过灰翅色衣衫的人来入梦,知是燕子所化?

  这两个梦萦绕我的想象很久,交缠成一个梦了。后来我见到一幅画,“年轻的殉道女”;轻衫与柔波一色,交叠在胸间的两手被带子缠了又缠,丝发象已化作海藻流了;一圈金环照着她垂闭的眼皮,又滑射到蓝波上;倒似替我画了昔日的辽远的想象,而我自己的文章迟了两年遂不能写了。

  现在我梦里是一片荒林,木叶尽脱。或是在巫峡旅途间,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处去。醒来,一城暮色恰象我梦里的天地。

  把锁匙放进锁穴里,旋起一声轻响,我象打开了自己的狱门,迟疑着,无力去摸索那一室之黑暗。我甘愿是一个流浪者,不休止的奔波,在半途倒毙;那倒是轻轻一掷,无从有温柔的回顾了。

  而,开了灯看啊,四壁徒立如墓圹。墓中人不是有时还享有一个精致的石室吗?

  “凡是一个不穿白而硬的衬衫的人是不会有才能和毅力的。”谁首肯这个意见吗,一位西班牙散文家说的?从前我爱搬家,每当郁郁时遂欲有新的迁移:我渴想有一个帐幕,逐水草而居,黑夜来时在树林里燃起火光。不知何时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厌倦,遂欲苟简了之了。

  Man deligkts not me;no, nor Woman neith-er,哈孟雷特王子,你笑吗?我在着爱自己。对自己我们常感到厌恶。对人,爱更是一种学习,一种极艰难的极易失败的学习。

  也许寂寞使我变坏了。但它()教会我如何思索。

  我尝窥觑,揣测许多热爱世界的人:他们心里也有时感到极端的寒冷吗?

  历史伸向无穷象根线,其间我们占有的是几乎无的一点。这看法是悲观的,但也许从之出发然后觉世上有可为的事吧。因为,以我的解释,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唉,“你不会带着祝福的心想念我吗?”是谁曾向我吐露过这怨语呢,抑是我向谁?是的,当我们只想念自己时,世界遂狭小了。

  我当半夜失眠,熟悉了许多夜里的声音,近来更增多一种鸟啼。当它的同类都已在巢里梦稳,它却在黑天上飞鸣,有什么不平呢。

  我又常憾“人”一点不会歌啸,象大江之岸的芦苇,空对东去的怒涛。因之遂羡慕天簌。从前有人隔壁听姑妇二人围模,精绝,次晨叩之乃口谭而已。这故事每引起我一个寂寞的黑夜的感觉。又有一位古代的隐遁者,常独自围棋,两手分运黑白子相攻伐。有时,唉,有时我真欲向自己作一次滔滔的雄辩了,而出语又欲低泣。

  春夏之交多风沙日,冥坐室内,想四壁以外都是荒漠。在万念灰灭时偏又远远的有所神往,仿佛天涯地角尚有一个牵系。古人云,“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使我老的倒是这北方岁月,偶有所思,遂愈觉迟暮了。

  六月二十一日

  

  何其芳:老人

  我想起了几个老人:  首先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的是外祖母家的一个老仆。我幼时常寄居在外祖母家里。那是一个巨大的古宅,在苍色的山岩的脚下。宅后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下面一个遮满浮萍的废井,已成了青蛙们最好的隐居地方。

  我怯惧那僻静而又感到一种吸引,因为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草径间蝴蝶的彩翅翻飞着,而且有着别处罕见的红色和绿色的晴蜓。我自己也就和那些无人注意的草木一样静静地生长。这巨大的古宅仅有四个主人:外祖母是很老了;外祖父更常在病中;大的舅舅在县城的中学里;只比我长两岁的第二个舅舅却喜欢跑出门去的一些野孩子玩。我怎样消磨我的光阴呢?那些锁闭着的院子,那些储藏东西的楼。和那宅后,都是很少去的。那些有着镂成图案的窗户的屋子里又充满了阴影。而且有一次,外祖母打开了她多年不用的桌上的梳妆匣,竟发现一条小小的蛇蟠曲在那里面,使我再不敢在屋子里翻弄什么东西。我常常独自游戏在那堂屋门外的阶前。那是一个长长的阶,有着石栏杆,有着黑漆的木凳。站在那里仰起头来便望见三个高悬着的巨大的匾。

  在那镂空作龙形的边缘,麻雀找着了理想的家,因此间或会从半空掉下一根枯草,一匹羽毛。

  但现在这些都成为我记忆里的那个老仆出现的背景。我看见他拿着一把点燃的香从长阶的左端走过来,跨过那两尺多高的专和小孩的腿为难的门坎走进堂屋去,在所有的神龛前的香炉中插上一炷香,然后虔敬地敲响了那圆圆的碗形的铜罄。

  一种清越的银样的声音颤抖着,飘散着,最后消失在这古宅的寂寞里。

  这是他清晨和黄昏的一件工作。

  他是一个聋子。人们向他说话总是大声地嚷着。他的听觉有时也还能抓住几个简单的字音,于是他便微笑了,点着头,满意于自己的领悟或猜度。他自己是几乎不说话的,只是有时为着什么事情报告主人,他也大声地嚷着,而且微笑地打着手势。他自己有多大的年纪呢,他是什么时候到这古宅里来的呢,无人提起而我也不曾问过。他的白发说出他的年老。他那种繁多然而做得很熟练的日常工作说出他久已是这家宅的仆人。

  我不知怎样举出他那些日常工作,我在这里列一个长长的表吗,还是随便叙述几件呢。除了早晚烧香而外,每天我们起来看见那些石板铺成的院子象早晨一样袒露着它们的清洁,那完全由于他和一只扫帚的劳动。在厨房里他分得了许多零碎事做,而又独自管理一个为豢养肥猪而设的锅灶。每天早晨他带着一群鸭子出去,牧放在溪流间,到了黄昏他又带着这小队伍回来。他又常常弯着腰在菜地里。我们在席间吃着他手种的菜蔬。并且,当我们走出大门外去散步,我们看见了向日葵高擎着金黄色的大花朵,种着萝卜的菜地里浮着一片淡紫色和白色的小十字花。

  向日葵花是骄傲的,快乐的;萝卜花却那样谦卑。我曾经多么欢喜那大门外的草地啊,古柏树象一个巨人,蓖麻树张着星鱼形的大叶子,还有那披着长发的万年青。但现在这些都成为对于那个勤劳的老人唱出的一种合奏的颂歌。 他在外祖母家当了多少年的仆人呢,是什么时候离开了那古宅呢,我都不能确切地说出。只是当我在另一个环境里消磨我的光阴,听说有一天他突然晕倒在厨房里的锅灶边。苏醒后便自己回家去了。人们这时才想到他的衰老。过了一些日子听说他又回到了那古宅里,照旧做着那些种类繁多的工作。之后,不知是又发生了一次晕倒呢还是旁的缘故,他又自己回家去了,永远地离开那古宅了。

  我在寨上。我生长在冰冷的坚硬的石头间。

  大人们更向一个十岁的孩子要求着三十岁的成人的拘束。 但一个老实规矩的孩子有时也会露出顽皮的倾向,犹如成人们有时为了寂寞,会做出一些无聊的甚至损害他人的举动。我就在这种情形下间或捉弄寨上的那个看门人。

  他是一个容易发脾气的老人,下巴长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脑后垂着一个小发辫。他已在我们寨上看了好几年的门了。在门洞的旁边他有着一间小屋。他轮流地在各家吃一天饭,但当地方上比较安静,有许多家已搬回住宅去的时候,他就每月到那几家去领取几升米,自己炊食。不知由于生性褊急还是人间的贫穷和辛苦使他暴躁,总之他在我的记忆里出现的时候大半是带着怒容坐在寨门前的矮木凳上,嘴里咕噜着,而且用他那长长的烟袋下面的铁的部分敲打着石板铺成的街道。 那己变成黄色的水竹烟袋又是他的手杖,上面装着一个铜的嘴子,下面是一个铁的烟斗。它也就是有时我和他结恨的原因。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常把它藏匿起来,害他到处寻找。 有一次我给自己做一个名叫水枪的玩具。那是用一截底下留有竹节并穿有小孔的竹筒和一只在头上缠裹许多层布的筷子做成的,可以吸进一大杯水,而且压出的时候可以射到很远的地方。己记不清这个武器是否触犯了他,总之,他告诉了我的祖父。我得到的惩罚是两个凿栗,几句叱责,同时这个武器也被祖父夺去,越过城墙,被掷到岩脚下去了。

  他后来常从事于一种业余工作:坐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用黄色的稻草和竹麻织着草鞋。在这山路崎岖的乡下,这种简陋然而方便的鞋几乎可以在每个劳动者的脚上见到。他最初的出品是很拙劣的,但渐渐地进步了,他就以三个铜元一双的价格卖给出入于寨中的轿夫,工匠,或者仆人。

  我现在仿佛就看见他坐在那样一个木架上。工作使他显得和气一点了。于是在我的想象里出现了另外一个老人,居住在一条大路旁边的茅草屋里,成天织着草鞋,卖给各种职业的过路人。他一生足迹不出十里,而那些他手织成的草鞋却走了许多地方,遭遇了许多奇事。

  我什么时候来开始写这个“草鞋奇遇记”呢。

  黄昏了。夜色象一朵花那样柔和地合拢来。我们坐在寨门外的石阶上。远山渐渐从眼前消失了。蝙蝠在我们头上飞着。我们刚从一次寨脚下的漫游回来。我们曾穿过那地上散着松针和松球的树林,经过几家农民的茅草屋,经过麦田和开着花的豌豆地,绕着我们的寨所盘据的小山走了一个大圈子,才带着疲倦爬上这数十级的蜿蜒的石阶,在寨门口坐下来休息。

  我,我的祖父,和一个间或到我家来玩几天的老人。

  他正在用宏亮的语声和手势描摹着一匹马。仿佛我们面前就站立着一匹棕黄色的高大的马,举起有长的鬣毛的颈子在萧萧长鸣。他有着许多关于马的知识:他善于骑驭,辨别,并医治。

  他是一个武秀才。我()曾从他听到从前武考的情形:如何舞着大刀,如何举起石磴,如何骑在马背上,奔驰着,突然转身来向靶子射出三枝箭。当他说到射箭的时候,总是用力地弯起两手臂来作一手执弓一手拉弦的姿势。

  我也曾从他听到一些关于武士的传说。在某处的一个古庙里,他说,曾住过一位以棍术着名的老和尚;他教着许多徒弟,有一天,他背上背一个瓦罐,站在墙边。叫他的弟子们围攻他,只要有谁用那长长的木棍敲响了瓦罐他就认输。结果呢,不用说老和尚是不会输的。

  他自己也很老了,却有着一种不应为老人所有的宏亮的语声,而且那样喜欢谈着与武艺有关的事物。但我那时是一个孩子,不知人间有许多不平,许多不幸,对于他那些叙述仅仅当作故事倾听,并不曾幻想将来要装扮着一个游侠骑士,走到外面界去。我倒更热切地听着关于山那边的情形。他曾到很远的地方去贩卖过马。

  山的那边,那与白云相接并吞没了落日的远山的那边,到底是一些什么地方呢,到底有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和事物呢,每当我坐在寨门外凝望的时候,便独自猜想。那个老人的叙述并不能给我以明确的观念和满足。渐渐地他来得稀疏了。大概又过了几年吧,听说他已走入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人的是短促的。 最后我看见自己是一个老人了,孤独地,平静地,象一颗冬天的树隐遁在乡间。我研究着植物学或者园艺学。我和那些谦卑的菜蔬,那些高大的果树,那些开着美丽的花的草木一块儿生活着。我和它们一样顺从着自然的季候。常在我手中的是锄头,借着它我亲密地接近泥土。或者我还要在有阳光的檐下养一桶蜜蜂。人生太苦了。让我们在茶里放一点糖吧。在睡眠减少的长长的夜里,在荧荧的油灯下,我迟缓地,详细地回忆着而且写着我自己的一生的故事……但我从沉思里惊醒了。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梦啊。在成年和老年之间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我将用什么来填满呢?应该不是梦而是严肃的工作。

  1937年3月31日夜

  

何其芳: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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