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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暑期杂记

ID:61350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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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犁:暑期杂记

  思念文会

  近日,时常想念文会,他逝世已有数年。想打听一下他的家属近状,也遇不到合适的人。

  文会少年参军,不久任连队指导员。“文革”后期,我托他办事,已知他当年的连长,任某省军区司令。他如不转到地方工作,生前至少已成副军级无疑。

  可惜他因爱好文艺,早早转业,到了地方文艺团体,这不是成全人的所在,他又多兼行政职务,写作上没有什么成绩。

  文会进城不久就结了婚,妻子很美。家务事使他分心不小。老母多年卧床不起。因受刺激,文会神经曾一度失常。

  文会为人正直热情,有指导员作风。外表粗疏,内心良善,从不存害人之心,即此一点,已属难得。

  他常拿稿子叫我看。他的文字通顺,也有表现力。只是在创作上无主见,跟着形势走,出手又慢,常常是还没定稿,形势已变,遂成废品。此例甚多,成为他写作的一个特点。

  但他的用心是好的,出发点是真诚的,费力不讨好,也是真的。那时创作,都循正途——即政治,体验,创作。全凭作品影响,不易。

  今天则有种种捷径,如利用公款,公职,公关,均可使自己早日成名。广交朋友,制造舆论,也可出名。其中高手,则交结权要、名流,然后采取国内外交互哄抬的办法,大出风头。作品如何,是另外一回事。

  “文革”以后,文会时常看望我。我想到他读书不多,曾把发还书中的多种石印本送给他,他也很知爱惜。

  文会先得半身不遂,后顽强锻炼,恢复得很好。不久又得病,遂不治,年纪不大,就逝去了。那时我心情不好,也没有写篇文章悼念他。现在却越来越觉得文会是个大好人,这样的朋友,已经很难遇到。

  1991年7月23日下午

  胡家后代

  我从十二岁到十四岁,同母亲、表姐,借住在安国县西门里路南胡姓干娘家。那时胡家长子志贤哥管家,待我很好。

  志贤嫂好说好笑,对人也很和善。他们有一个女儿,名叫俊乔,正在上小学,是胡家最年幼的一代。

  天津解放以后,志贤哥曾到我的住处,说俊乔在天津护士学校读书。但她一直没有找过我,当时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在她家时,她年纪小,和我不熟,不愿意来。后来,我事情多,也就把她忘记了。

  前几天,有人敲门,是一位老年妇女。进屋坐下以后,她自报姓名胡俊乔,我惊喜地站起来,上前紧紧拉住她的手。

  我非常兴奋,问这问那。从她口中得知,她家的老一辈人都去世了,包括她的祖母、父母、叔婶、二姑。我听完颓然坐在椅子上。我想到:那时同住的人,在我家,眼前就剩下了我;在她家,眼前就只剩下她了。她现在已经六十七岁,在某医院工作。

  她是来托我办事的。我告诉她,我已经多年不出门,和任何有权的人,都没有来往。我介绍她去找我的儿子,他认识人多一些,看看能不能帮她解决问题。她对我不了解,我找了几本我写的书送给她。

  芸斋曰:我中年以后,生活多困苦险厄,所遇亦多不良。

  故对过去曾有恩善于我者,思有所报答。此种情感,近年尤烈。然已晚矣。一九五二年冬,我到安国县下乡,下车以后,即在南关买了一盒点心,到胡家去看望老太太,见到志贤兄嫂。当时土改过后,他家生活已很困难,我留下了一点钱。以后也就没有再去过。如无此行,则今日遗憾更深矣。

  1991年7月24日上午

  捐献棉袄

  报社来人,为灾民捐钱捐物。我捐了二百元钱,捐了一件大棉袄。

  这件棉袄,原是“文革”开始,老伴给我购置,去劳动时穿的。当时还是新式样,棉花很厚,能御寒,脱穿也方便。

  她不知道,那时已经不能穿新衣,那会引起“革命群众”的不满。所以在机关劳动时,我只是披着它劈过几次柴。到干校后,也只是在午间休息时,搭在身上,当被子盖。

  因此,当干校结束,回到家中时,它还完整如新。因为在干校养成了以衣当被的习惯,每当春秋季节,我还是把它放在床头;到了冬季,就是外出的大衣。

  我自幼珍惜衣物,穿用了这么些年,它只拆洗过一次,是我最实用,最爱惜的一件衣服。这不只因为它,曾经伴我度过那一段的岁月,也使我怀念当时细心照料自己的亲人。

  时间是最有效的淡忘剂。“文革”一难,当时使人痛苦轻生。现在想来,它不过是少数人,对我们的民族,对我们的后代,最后是对他们本人开了一次大玩笑。但它产生的灾害,比洪水大得多,是没法弥补的。

  这件棉袄,将带着我蒙受的灾难风尘,和我多余的忧患意识,交到灾民手中。老年的农民,也许会喜欢穿它,并能嗅到这种气味,同意我这种意识。

  这件衣服,伴随我二十五年,但它并非破烂。我每年晾晒多次,长毛绒领子,一点没有缺损,只是袖头掉了一个装饰性钮扣。它放在手下,因此,我随手把它捐出。我把它叠好捆好,然后才交给报社来的同志。

  也有人说:“这是你还活着。如果‘文革’时真的死了,它也早已当作破烂处理了。”

  他说的自然也有道理。

  1991年7月24日下午

  分发书籍

  因为不在一起住,也不知第三代,好看什么书。有一次,郑重其事地把我珍藏的几部外国古典名着,送给已经考入中学的外孙女儿。一家人视为重典,女儿说:

  “姥爷的书,可不是轻易能得到的,我都不敢去动。现在破格给了你,你要好好读。”

  可是,过了几天,外孙女对我说,那些书都是繁体字,她看不了。这使我大失所望,还不知道有繁体字这一麻烦。

  孙子,看来不喜欢读书。他好摆弄家用电器,对小卧车的牌号,分别记得很清楚。还有些官迷。有一次,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翘起一条腿,坐在我的藤椅上,把头微微一偏,问我:

  “爷爷,你看我像个局长吗?”

  我未置可否。又一次,他说他做了一个梦,代替了某某人的脚色,使我不禁大笑起来。当然,这都是那几年的事,他还在上小学。另外,少年有大志,也不能说是坏事。

  现在考上了中专。暑假期间,我问他在看什么书。

  “爷爷,你有马克·吐()温的书吗?”他这一问,使我大吃一惊,心里非常高兴。赶紧说:

  “好!马克·吐温是大作家,他的作品读起来,很有趣味。

  我一定给你找一本。你怎么知道他的?”

  他答:“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有他的文章。”

  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我订合同,带来四大本中国古典小说作礼物。这是豪华印本,很久不见这样纸张好,油墨、铅字好,装订好的书了。我很喜爱,并对儿子和女儿说了这件事。

  不久,孙子和外孙子都来对我说,想看中国古典小说,街上买不到。我想,看中国古典小说,总比看流行小说好,就找出前些年人文送我的普及本《三国演义》和《西游记》,分给他们。《三国演义》还是简化字。他们好像兴趣不大。

  后来我想,他们也不一定是想看,可能是他们的父母,叫他们来要我那豪华本。儿女们都不大爱读书,但都喜欢把一些豪华本名着,放在他们的组合书柜中。

  我的习惯是,有了好书就藏起来。

  1991年7月25日上午

  孙犁:老同学

  赵县邢君,是我在保定育德中学上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当时,他是从外地中学考入,我是从本校初中毕业后,直接升入的。他的字写得工整,古文底子很好,为人和善。高中二年同窗,我们感情不错。

  毕业后,他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我则因为家贫,无力升学,在北平流浪着。我们还是时有过从,旧谊未断。为了找个职业,他曾陪我去找过中学时的一位国文老师。事情没有办成,我就胡乱写一些稿子,投给北平、天津一些报纸。文章登不出来,我向他借过五元钱。后来,实在混不下去,我就回老家去了。

  他家境虽较我富裕,也是在求学时期。他曾写信给我,说他心爱的二胡,不慎摔碎了,想再买一把,手下又没钱。意思是叫我还帐。我回信说,我实在没钱,最近又投寄一些稿件,请他星期日到北京图书馆,去翻翻近来的报纸,看看有登出来的没有。如果有,我的债就有希望还了。

  他整整用了半天时间,在图书馆翻看近一个月的平津报纸,回信说:没有发见一篇我的文章。

  这些三十年代初期的往事,可以看出我们那时都是青年人,有热情,但不经事,有一些天真的想法和做法。

  从此以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那五元钱的债,也一直没得偿还。

  前年春夏之交,忽然接到这位老同学的信,知道他已经退休,回到本县,帮助编纂地方志。他走过的是另一条路:大学毕业后,就在国民党政权下做事。目前处境不太好,又是孤身一人。

  我叫孩子给他寄去二百元钱,也有点还债的意思。这是解决不了多少问题的。我又想给他介绍一些事做,也一时没有结果。最后,我劝他写一点稿子。

  因为他曾经在旧中华戏曲学校任过职,先写了一组谈戏的文章寄来。我介绍给天津的一家报纸,只选用了两篇。当时谈京剧的文章很多,有些材料是重复了。

  看来投稿不顺利,他兴趣不高,我也有点失望。后来一想:老同学有学识,有经历,文字更没问题,是科班出身。可能就是没有投过稿,摸不清报纸副刊的脾气,因此投中率不高。而我给报纸投稿,不是自卖自夸,已有半个世纪以上的历史,何不给他出些主意,以求改进呢?从报上看到钱穆教授在台湾逝世,我就赶紧给老同学写信,请他写一篇回忆文字寄来,因为他在北大听过钱的课。

  这篇文章,我介绍给一家晚报,很快就登出来了。老同学兴趣高涨,接连寄来一些历史方面的稿件,这家报纸都很快刊登,编辑同志并向我称赞作者笔下干净,在目前实属难得。

  这样,一个月能有()几篇文章发表,既可使他老有所为,生活也不无小补,我心中是非常高兴的。每逢把老同学的稿子交到报社,我便计算时日,等候刊出。刊出以后,我必重读一遍,看看题目有无变动,文字有无修改。

  这也是一种报偿,报偿三十年代,老同学到北京图书馆,为我查阅报纸的劳绩。不过,这次并不是使人失望,而是充满喜悦,充满希望的。老同学很快就成为这家报纸的经常撰稿人了。

  老同学在旧官场,混了十几年,路途也是很坎坷的,过去,恐怕从没有想过投稿这件事。现在,踏入这个新门坎,也会耕之耘之,自得其乐的吧。

  芸斋曰:余之大部作品,最早均发表在报纸副刊。晚年尤甚,所作难登大雅之堂,亦无心与人争锋争俏,遂不再向大刊物投稿,专供各地报纸副刊。朋友或有不解,以为如此做法,有些自轻趋下。余以为不然。向报纸投稿,其利有三:

  一为发表快;二为读者面广;三为防止文章拉长。况余初起步时,即视副刊为圣地,高不可攀,以文章能被采用为快事、幸事!至老不疲,亦完其初衷,示不忘本之意也。唯投稿副刊,必有三注意:一、了解编辑之立场,趣味;二、不触时忌而能稍砭时弊;三、文字要短小精悍而略具幽默感。书此,以供有志于进军副刊者参考。文学事业,起于晨报副刊,迄于申报副刊,及至卧床不起,仍呼家人“拿眼镜来,拿报纸来!”此先贤之行谊,吾辈所应借鉴者也。

  1990年11月12日

孙犁:暑期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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