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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老温德

ID:60969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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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中行:老温德

  这说的是一九二三年起来中国,在中国几所大学(主要是北京大学)教了六十多年书,最后死在中国、葬在中国的一个美国人,温特教授。温特是译音,我看过两篇介绍他的文章,都用这译音名,可是同我熟的一个海淀邮局的邮递员李君却叫他老温德。我觉得李君的称呼显得朴实,亲切,不像温特教授那样有场面气。后来听北大外文系的人说,系里人也都称他老温德。这中文名字还大有来头,是吴宓参照译音拟的,推想取义是有温良恭俭让之德。这会不会有道学气,比场面气更平庸?我想,在这种地方,还是以不深文周纳为是,所以还是决定称他老温德。老温德来中国,先在南京东南大学教书,两年后来北京,到清华大学教书。其后,抗战时期,随清华到昆明西南联大,胜利后回北京,直到解放后,一九五二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因为他是教文学方面课的,所以划归北京大学。我三十年代初在北京大学上学,其时他在清华大学任教,我没听过他的课,直到七十年代初,不只同他没有一面之识,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写他呢?是因为一九七一年春夏之际,我自干校改造放还,大部分时间住在北京大学朗润园(在校园东北部),他的住所在朗润园西端石桥以西,住得近,常常在湖滨的小路上相遇,有招手或点头之谊,又他的生活与常人不尽同,使我有时想到一些问题,或至少是他升天之后,看到人非物也非,不免有些怅惘,所以想说几句。

  关于他,有大节,依中国的传统,排在首位的应该是“德”。他正直,热情,同情弱者,为朋友不惜两肋插刀。生活境界也高,热爱一切美和善的,包括中国的文化和多种生活方式,绘画、音乐等更不用说。其次是学识,他通晓英、法、德、西班牙、希腊、拉丁几种文字,对西方文学的各个方面都有深入的研究,开过多种课,都讲得好。再其次是多才与艺,比如游泳,据说他能仰卧在水面看书。所有这些,介绍他的文章都已经着重写了,也就可以不再说。

  剩下可说的就只有我心目中的他,或者说,我的印象。我最初看见他,以一九七一年计,他生于一八八七年,其时已经是八十三岁。朗润园的布局是,一片陆地,上有宫殿式建筑,四外有形状各异、大小不等而连起来的湖水围着。湖以外,东部和北部,北京大学新建了几座职工宿舍楼;西部有个椭圆形小院,西端建了一排坐西向东的平房。湖滨都是通道。老温德住西部那个小院,我住东部的楼房,出门,沿湖滨走,路遇的机会就非常多。他总是骑自行车,不快,高高的个子,态度虽然郑重而显得和善。问别人,知道是教英语的温特,一个独身的美国老人。日子长了,关于他就所知渐多。他多年独身,同他一起住的是一对老而不很老的张姓夫妇,推想是找来做家务活的。夫妇居室,人之大伦,自然就不免生孩子,到我注意这个小院的时候,孩子大了,还不只一个,也都在一起住。院子不算小,春暖以后,直到秋末,满院都是花,推想是主人爱,张姓夫妇才这样经管的。饮食情况如何,没听说过,只听说这老人吃牛奶多,每天要五六瓶。还吃些很怪的东西,其中一种是糠,粮店不卖,要到乡下去找。我想,他的健壮,高寿,也许跟吃糠有关系,但吃的目的是健消化系统,还是补充什么营养,我不知道。

  连续有十年以上吧,他,就我看见的说,没有什么大变化。还是常骑自行车在湖滨绕,可是回到他那个小院就关在屋里,因为我从院门外过,总要往里望望,看不见他。后来,是他跨过九十岁大关以后,生活有两种显着的变化。一种是不知为什么,在小院内的靠北部,学校给他修建了较为高大的北房,大概是三间吧,外罩水泥,新样式的。另一种是,仍然在湖滨绕,可是自行车换为轮椅,由张家的人推着。体力显然下降了,面容带一些颓唐。这一带住的人都感到,人不管怎样保养,终归战不过老;但都希望他能够活过百岁,也觉得他会活过百岁。后来,湖滨的路上看不见他了,到一九八七年初,实际活了九十九岁多一点,与马寅初先生一样,功亏一篑,未能给北京大学的校史增添珍奇的一笔,走了。

  听邮递员李君说,老温德像是在美国也没有什么亲属,为什么竟至这样孤独呢?独身主义者?至少是早年并不这样,因为刘烜写的一篇传记(题目是《温特教授》——记一位洋“北京人”,见北京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京华奇人录》)里有这样的话:

  我注意到,闻一多(案二十年代初在美国与老温德结识,成为好友,老温德来清华任教是他推荐的,他遭暗杀后,骨灰多年藏在老温德住所)书信中还说过,温特教授“少年时很浪漫”。我们的视线一起扫过这几个字,好几次了,他从不作解释,也没有否认,我就不便追问了。

  传记的另一个地方又说,还是在美国时候,不老的温德(而立与不惑之间),住屋的床上放一个大铁磬,他向闻一多介绍铁磬的用处是:“夜里睡不着觉时,抱起磬,打着,听它的音乐”。我想这用的是佛家的办法,如唐人常建咏《破山寺后禅院》尾联所说:“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这种磬音,粗说是能使心安,细说是能破情障的。如果竟是这样,这先则浪漫,继而以钟磬音求心安,终于一生不娶,心情的底里是什么情况呢?曾经沧海难为水吗?还是如弘一法师的看破红尘呢?不管是什么情况,可以推想,情方面的心的状态一定隐藏着某种复杂。

  心里藏而不露的是隐私,也可以推想,任何人,或几乎任何人,都有,甚至不少。也许只是由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除了少数有调查癖的人以外,都视搜求或兼宣扬别人的隐私为败德。何况德在知的方面也还有要求,是“不知为不知”。所以对于老温德的生活,谈到“浪漫”“独身”之类就宜于止步。但是这“之类”又使我想到一些问题,虽然经常不在表面,却分量更重,似乎也无妨谈谈。

  说分量重,是因为一,更挂心,二,更难处理。古人说,饮食男女,这更挂心、更难处理的问题不是来自饮食,而是来自男女。与饮食相比,在男女方面,人受天命和社会的制约,求的动力更强烈,满足的可能,轻些说是渺茫,重些说是稀少以至于没有。显然,这结果就成为:饮食方面,如果有富厚为资本,盖棺之前,可以说一句“无憾”;男女方面,不管有什么资本,说一句“无憾”就太难了。有憾是苦,这来自人生的定命。有人想抗,其实是逃,如马祖、赵州之流,是否真就逃了,大概只有他们自己能知道吧?绝大多数人是忍,有苦,咽下去。老温德是用钟磬音来化,究竟化了多少呢?自然也只有他自己能知道。

  一般人的常情是不逃,也不化,并且不说,藏在心里。这样,人的经历,其中少数写成史传,就应该是两种:一种是表现于外的,甚至写成文字的,自己以外的人能看见,或进一步,评价;一种是藏在心里的,不说,极少数脱胎换骨写成文字(如和小说),总之还是非自己以外的人所能见。假定社会上班马多,人人都有史传,这史传也只能是前一种,“身史”,而不是后一种,“心史”。这心史,除自己动笔以外,大概没有别的办法。自己动笔,困难不在内(假定有动笔能力)而在外,这外包括社会礼俗和有关的人(也因为受礼俗制约)。能不能扔掉礼俗呢?这就会碰到变隐为显,应该不应该、利害如何等大问题。侯河之清,人寿几何,我们也就只能安于看看身史而不看心史了。

  身史和心史,有没有一致的可能?大概没有。可以推想,以荣辱、苦乐的大项目为限,比如身史多荣,心史就未必是这样;身史多乐,心史就未必是这样。以剧场为喻,身史是前台的情况,心史是后台的情况,只有到后台,才能看到卸妆之后的本色。可惜我们买票看()戏,不能到后台转转,也就只好不看本色而只看表演了。可见彻底了解一个人,或说全面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对于老温德,因为他的经历不同于常人,我就更有这样的感觉。

  还是安于一知半解吧。他走了,虽然差一点点未满百岁,终归是得了希有的高寿,以及许多人的尊敬和怀念。他多年独身,但他曾经浪漫,希望这浪漫不只给他留下苦,还给他留下甜蜜的记忆。他没有亲属,走了以后,书籍、衣物,也许还有那个铁磬,如何处理呢?我没有问什么人,只是从他那小院门外过的时候,总要向里望望。先是花圃零落了;继而西房像是无人住了;至多四五年吧,西房和北房都拆掉,小院成为一片废墟。人世就是这样易变,从小院门外过的年轻人不少,还有谁记得在里面住几十年的这位孤独的人吗?真是逝者如斯夫!

  

  张中行:“我的朋友胡适之”

  胡博士是个有大名的人物。在手持玉帛的人们的眼里是这样,在手持干戈的人们的眼里似乎尤其是这样,因为如果无名,就犯不上大动干戈了。可是以他为话题却很不合适。

  一是他的事迹,几乎尽人皆知,“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不用说了,其后呢,有他自己写的《四十自述》,再其后,作了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校长,渡海峡东行,作院长、大使等等,所谓事实俱在,用不着述说。

  二,关于学术成就,他是经史子集无所不问,无所不写,大兼早直到老庄和孔孟,小(当然是按旧传统说)兼晚直到《红楼梦》和《老残游记》,所谓文献足征,也用不着述说。三是不管谈哪方面,都会碰到评价问题,这很不好办,向这一方偏,站在那一方的人们不能容忍,向那一方偏,站在这一方的人们不能容忍,居中,两方都会斥为骑墙派或模棱派,也不能容忍,总之将是费力不讨好。

  可是我这琐话有不少是涉及北京大学的,胡博士是北京大学的重要人物,漏掉他,有人会怀疑这是有什么避忌。不得已,只好借用孔北海让梨的办法,拿小的,谈一些琐屑。

  胡博士一九一七年来北大,到我上学时期,论资历,已经是老人物了。可是年岁并不很大,不过是“四十而不惑”。看外貌更年轻,像是三十岁多一些。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净。永远是“学士头”,就是头发留前不留后,中间高一些。永远穿长袍,好像博士学位不是来自美国。总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个风流潇洒的本土人物。

  形貌本土,心里,以及口中,有不少来自异国的东西。这有思想,或说具体一些,是对社会、人生以及与生活有关的种种事物(包括语言文学)的看法。——这方面问题太大,还是谈小一些的,那是科学方法。我们本土的,有时候谈阴阳,说太极,玄想而不顾事实。科学方法则不然,要详考因果,遵循逻辑,要在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知识系统。这对本土说是比较新鲜的。可是也比较切实,所以有力量。初露锋芒是破蔡元培校长的《石头记索隐》。蔡先生那里是猜谜,甚至作白日梦,经不住科学方法的事实一撞,碎了。在红学的历史上,胡博士这篇《〈红楼梦〉考证》很重要,它写于一九二一年,刚刚“五四”之后,此后,大家对索隐派的猜谜没有兴趣了,改为集中力量考曹府,以及与之有关联的脂砚、敦敏等。也是用这种方法,胡博士还写了几种书和大量的文章,得失如何可以从略。

  “五四”前后,胡博士成为文化界的风云人物,主要原因自然是笔勤,并触及当时文化方面的尖锐问题,这就是大家都熟知的文学革命。还有个原因,其实也不次要,是他喜爱社交,长于社交。在当时的北京大学,交游之广,朋友之多,他是第一位。是天性使然还是有所为而然,这要留给历史学家兼心理学家去研究;专从现象方面说,大家都觉得,他最和易近人。即使是学生,去找他,他也是口称某先生,满面堆笑;如果是到他的私宅,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过时不走,他也绝不会下逐客令。这种和易的态度还不只是对校内人,对校外的不相识,据说也是这样,凡是登门必接待,凡是写信必答复。这样,因为他有名,并且好客,所以同他有交往就成为文士必备的资历之一,带有讽刺意味的说法是:“我的朋友胡适之。”

  要上课,要待客,要复信,要参加多种社会活动,还要治学,写文章,其忙碌可想而知。可是看见他,总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当时同学们都有个共同的感觉,胡博士聪明过人,所以精力过人。三十年代初,他讲大一普修的中国哲学史,在第二院大讲堂(原公主府正殿)上课,每周两小时,我总是去听。现在回想,同学们所以爱听,主要还不是内容新颖深刻,而是话讲得漂亮,不只不催眠,而且使发困的人不想睡。还记得,那已是一九四六年,西南联大三校各回老家之后,清华大学校庆,我参加了。其中有胡博士讲话,谈他同清华大学的关系,是某年,请他当校长,他回个电报说:“干不了,谢谢!”以下他加个解释,说:“我提倡白话文,有人反对,理由之一是打电报费字,诸位看,这用白话,五个字不是也成了吗?”在场的人都笑了,这口才就是来自聪明。

  以上谈的偏于“外面儿”的一面。外面儿难免近于虚浮,一个常会引起的联想是风流人物容易风流。胡博士像是不这样,而是应该谨严的时候并不风流。根据道听途说,他留学美国的时候,也曾遇见主动同他接近的某有名有才的女士,内情如何,外人自然难于确知,但结果是明确的,他还是回到老家,安徽绩溪,同父母之命的江夫人结了婚。来北京,卜居于地安门内米粮库,做主妇的一直是这位完全旧式的江夫人,不能跳舞,更不能说yes,no。这期间还流传一个小故事,某女士精通英、法、德文,从美国回来,北大聘她教外语,因为家长与胡博士有世交之谊,住在胡博士家。我听过这位女士的课,一口流利的好莱坞。她说惯了,不三思,下课回寓所,见着胡博士还是一口好莱坞,胡博士顺口搭音,也就一连串yes,no。这不怪江夫人,她不懂,自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也自然会生疑。胡博士立即察觉,并立即请那位女士迁了居。

  闲谈到此,本来可以结束了。既而一想,不妥,谈老师行辈,用夫人和女士事件结尾,未免不郑重。那就再说一件,十足的郑重其事,是他对朋友能够爱人以德。那是一九三八年,中国东、北半边已经沦陷,北大旧人还有住在北京的,其中一位是周作人。盛传他要出来做什么,消息也许飞到西方,其时胡博士在伦敦,就给周寄来一首白话诗,是:“臧晖(案为胡博士化名)先生昨夜作一个梦,梦见苦雨庵(案为周的书斋名)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用诗的形式劝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情很深,“智者识得重与轻”,意很重,我忝为北大旧人,今天看了还感到做得很对。可惜收诗的人没有识得重与轻,辜负了胡博士的雅意。

  说起北大旧事,胡博士的()所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是他任文学院院长,并进一步兼任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立意整顿的时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铎(损)解聘了。林先生傲慢,上课喜欢东拉西扯,骂人,确是有懈可击。但他发牢骚,多半是反对白话,反对新式标点,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权,整顿,开刀祭旗的人是反对自己最厉害的,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如果真是这样,林先生的所失是鸡肋(林先生不服,曾发表公开信,其中有“教授鸡肋”的话),胡博士的所失就太多了。

  (本文选自《张中行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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