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净土上的狼毒花

ID:61965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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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存葆:净土上的狼毒花

  近些年,寻梦香格里拉,已成为国内外诸多旅人的时尚。

  人是爱做梦的动物。梦从广义上讲,是人类面对世事的艰辛,生存的痛苦而生发的幻想、理想、追求和期望。自1997年9月14日,云南省政府郑重向世人宣布,位于该省西北部的迪庆藏族自治州就是传说中的香格里拉之后,迪庆,便成了一个能够给予人们以精神滋养和灵魂慰藉的审美符号。

  对我来说,在梦的幻境中度日并将梦当成生命阳光的年龄早已过去,我不愿让迷离的梦境再去占领自己的时光与心灵;然而,2004年初夏,我还是神使鬼差地走进了香格里拉。

  说到"香格里拉",我们应当感谢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先生,是他在193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首创了"香格里拉"这个读来香艳,听来顺耳的词汇。

  《消失的地平线》讲述的故事离奇却不复杂:20世纪30年代初,南亚次大陆某国巴斯库市发生暴乱。英国领事馆的领事康韦、副领事马里森,及一更换了名字的美国金融诈骗犯和一年轻的女传教士,乘坐专用小型飞机仓皇出逃,欲飞往巴基斯坦某市。飞行途中,四位乘客发现飞行员已经易人,飞机也偏离了原定航线。实际上,这是由香格里拉的最高喇嘛早已预谋好的一次劫持,其目的是想让"精神和肉体"均十分优秀的康韦,来作最高喇嘛的继位人。夜间,飞机降落在一狭长的山谷间。已身负重伤的飞行员,在临咽气之前告诉四位安然无恙的乘客,说这里是中国的藏区,只有到香格里拉的喇嘛寺,才能找到食宿。恰在这时,一位坐着轿椅,能讲一口纯正英语的张姓汉族老人,在十几个藏民的簇拥下出现了,他们把康韦等四人带到了香格里拉的最高权力中心──喇嘛寺。香格里拉的山谷里住着以藏族为主的数千居民,他们虽各仰着儒、释、道、东巴等宗教,但彼此之间却心心相印,亲如一家。这雪域高原上的环境美丽迷人,人与自然更是天人合一,水乳交融。最令人慕叹的是,香格里拉的山民无不长寿,百岁老人看上去童颜乌发,只有十八九岁。最高喇嘛年已二百五十多岁,理政香格里拉已达百余年。他虽已是秋后之柳,风前之烛,但思维仍极为敏捷,中外发生的大事,无不通晓。还叫人骇怪的是,这里龟鹤遐龄的长者们,一旦出离此地,很快便耸肩缩背,老态龙钟,甚至会魂归普陀,一命呜呼……在希尔顿的笔下,香格里拉是一片无与伦比的有着原始自然美的人间净土,这里的社会生活像高原湖水般透明清澈,人们的心灵也如同雪山一样圣洁无尘。对比正在走向自我毁灭的西方现代机器文明,可谓判若云泥。小说通过康韦与张姓汉族老人和最高喇嘛的多次长谈,揭示了这样的思想:人的行为有过度、不及和适度三种状态,过度和不及都是罪恶之源,只有适度才是完美的。

  《消失的地平线》虽称不上经典小说,但它刊行后,却震撼了西方世界。1936年,好莱坞拍成了同名电影。随着主题歌《这美丽的香格里拉》的广为吟唱,香格里拉一下子风靡了全球。当时,饱受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残的国家,还未能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却又面对着"二战"的威胁。在人们不堪忍受那毫无理性的杀戮时,香格里拉自会成为欧洲人乃至正在遭受经济危机之苦的美国人的一个存放全部理想的寓言。

  "香格里拉"这个由希尔顿首创的英文词汇,源于藏语"香巴拉"。其藏语含义为"心中的日月"。香格里拉的英文解释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消失的地平线》问世后,香格里拉便成了一个神圣的字眼。美国总统的度假地在改名戴维营之前,曾一度称为香格里拉;美国一艘战舰的名字,也以叫"香格里拉"为荣。更有西方世界的一些探险家、旅行家,不惜冒着危险,梯山航海,露宿风餐,来喜马拉雅山一带,苦苦寻觅西方人眼中的"东方伊甸园"。1957年,印度国家旅游局公开宣布,位于克什米尔的巴尔蒂斯坦镇是香格里拉;后来尼泊尔又向世界宣告,香格里拉就是他们国家的木斯塘。因希尔顿在小说中明确写道,香格里拉在中国藏区,故而近些年来,云南的丽江、西藏的芒康、四川的稻城等地,也纷纷宣称,他们那里就是香格里拉。1996年初,一个由国内外12位学者及旅游专家组成的"寻访香格里拉考察团",来到了迪庆藏族自治州,他们经过一年的勘查及论证,感到迪庆的山川风物,宗教民俗等与希尔顿在小说中的描写最为吻合。于是便认定,香格里拉在迪庆。2005年5月,迪庆州首府所在地中甸县,也改称为香格里拉县……当现代传媒将这一认定和改称告知世界后,人们惊异在这连空气中也弥散着物化气味的世界上,竟然还存有晋人陶渊明笔下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更惊异于整个地球已被人类的乱钻、深凿、超伐、狂采、滥垦而"文身"得千孔百疮的当今,讵料还有这样一片具有原始自然美的净土。于是,在迪庆这片"十万春花如梦里"的神奇山川里,迎来一批接一批肤色不同、语言各异的寻梦者,觅梦客。

  一时间,香格里拉成了人类一个共有的梦。

  我探访香格里拉,是从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丽江古城出发的。峻急汹涌的金沙江,是一道天然的分割线,把丽江市和迪庆自治州划分为两大片,东南岸为丽江,西北域是迪庆。车子溯江而上,两岸断崖绝壁,丛山叠峰,逶迤婉蜒;时见泓窄水急,漩涡相套,险浪相逐。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缠水绕,美若蓬莱仙境。车子驶过金沙江大桥,便进入香格里拉的地域。我知道,闻名于世的虎跳峡就距此不远;但急于赶路的我,却不能不留此一憾。况且,这里几乎是三里一景,十里一奇,即使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也不可能览尽这"水送山迎入,一望一灿然"的人间胜景。

  迪庆属青藏高原南延部分,是横断山脉的西南腹地。梅里雪山,白茫雪山,哈巴雪山,纵横南北数百里,平行并列,地形呈纵深切割之势,海拔悬殊,最高6740米,最低1480米,这就使游人能领略到多物种同长一山的立体生态之美。澜沧江、金沙江自北而南纵贯迪庆全境,它们以那"飞湍鸣金石,激流鼓雷风"的澄波,润泽着这片人间仙境的树的葳蕤,花的纯正,草的清碧……香格里拉无疑是上苍以超迈的意志挥洒出的一帧美轮美奂的画幅,以饱满的情绪吟唱出的一曲浑厚而多声部的交响乐,以飞动的灵感谱写出的一首汪洋恣肆的长篇抒情诗。

  车子在岚回雾绕、耸绿拱翠的盘山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后,越过一道山垭,视线顿觉开阔起来。司机缓缓将车停下。下得车来,公路两旁山坡上的杜鹃花长廊,如同磁石般一下攫住了我的目光。世界上恐很难找到这样大片大片既开得茂盛,又显得端庄大方的杜鹃花丛了。它们像织不完的锦缎那般绵延,直铺到山半腰的杉林旁;它们如无边的丹霞那般耀眼,呈现出静态的喷涌之势,连阳光都被熏染成香的。进得花丛凝视,有的花大如碗,宛若沾着露珠的红玛瑙,在灼灼燃烧;有的花细如豆,如同冰肌雪肤的少女的美靥,嫣然动人……置身这杜鹃花丛,即使再的心灵,也会贮满光辉,也会在暂短的瞬间里物我两忘,使自己的身心与大自然拥抱在一起。

  每到一地览胜,我首先想看的是那里的水。我知道,整个人类的文明史和整个地球陆地上的自然美,向来都是依照淡水的分布而形成的。在迪庆辖区内,有许多明秀清丽、风物奇绝的高原湖。仅香格里拉县就有纳帕海、千湖山、属都海、碧塔海等许多晶莹如镜的湖泊。它们如同一枚枚偌大的玉佩,镶嵌在蓊郁苍茫的青山翠峰间。

  有一首歌里这样唱道:"高山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的一颗眼泪。"在香格里拉县城下榻后的头两天,我流连忘返于千湖山和属都海之间。千湖山藏语称"拉姆冬措",意为神女千湖或仙女千湛胡,它们分布在海拔四千米左右的森林地带,10亩以上的湖泊有160多个,10亩以下者数以千计。属都湖,积水面积15平方公里,湖四周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我尽情观赏着这上苍滴下的一颗颗"眼泪"。这些"眼泪"靛蓝凝碧,波光盈盈,明艳生辉,即使在阳光的透视下,也见不到一点儿尘埃。我想,这些"眼泪",应是上苍最原始、最纯乎其纯的情感的流泻。人的身上,蕴含着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山水自有情,人便可以和他身外的一切相互感应。在人生名利场上摸爬滚打已感疲惫的我,真愿意做这一颗颗"眼泪"里的"心囚",永远在它们的澄波里,轻松地荡漾着……碧塔海,位于香格里拉县城之东35公里处。来到迪庆州首府的第三天上午,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的我,来到了碧塔海湖畔。藏民传说,香格里拉的高原湖泊,是仙女梳妆时不慎失落的镜子的碎片,而碧塔海就是这些碎片中镶着绿宝石的最美的一块。碧塔海湖面约500余亩,被安放在环立如屏的翠嶂青峰间,看上去水波不兴,静若处子。湖中心有一小岛,古时曾矗有宝塔,如今却是杉、松挺拔。在一藏族青年的陪同下,我沿着湖畔茂林修竹中弯曲幽僻的小径,登上了一刳木小舟。小舟沿湖边缓缓移动,从岸边杜鹃树上飘下的落英,一瓣瓣,一片片,一层层,浓红的、粉红的、绛红的、银白的、乳白的、雪白的花瓣,溢光流彩,璀璨晶莹,像是要给这蓝色的湖面,缀上天然的碎花图案。斯情斯景,很容易叫人想起宋人范成大那"镜平波光倒碧峰,半湖云锦万芙蓉"的。这时,只见成群的游鱼在湖边沉浮自得,悠然相戏,不时探出头来,嘴儿一张一合,啜食着水面上的花瓣……碧塔海中,鱼类繁多,其中有一种鱼属第四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古生物,极为珍贵,生物学家称之谓"碧塔重唇鱼"。每当杜鹃落花时节,穿梭游弋于湖边的鱼群,纷纷争食水面的花瓣。对这里的鱼儿来说,杜鹃花虽是它们最可口最富营养的食品,但因花中含有微毒,鱼儿食罢,便如大醉一般,成成片漂浮在水面上,翻晒着肥胖而雪白的肚儿。"杜鹃醉鱼",是碧塔海的一大景观。沿湖边轻轻移动,不远处一群袒胸露腹的醉鱼,似乎感受到了水的波动,即刻从醉梦中醒来,扭着尾巴,摇着划翅,甩起一层层水花,匆匆潜入深水。鱼儿醉了,旅人焉能不醉?

  独木舟向湖心荡去,深不可测的湖水愈来愈蓝了,是青蓝还是碧蓝,是宝蓝还是湛蓝,是士林蓝还是海军蓝,我说不出。我只能感叹,碧塔海是上苍滴落在这高原上的最富有诗意的"一颗眼泪"。碧塔海,在藏语中意为"幽静的湖"。此刻,不时从岸边传来鱼儿争食花瓣的跃水声,这就使得整个碧塔海愈发显得清幽、沉寂。幽静,是躁竞喧嚣的当今世界,用金钱也难以赎买的大美。这种大美,也许会使一些被物欲塞满身心的人们,还原为圣洁的婴孩……置身这碧塔海,我恍若晋人五柳先生笔下的武陵渔夫,误入桃源仙境。我想,若不是关山迢递,云路迤逦,五柳先生当时若能到碧塔海一游,定会为后人营造出比他的《桃花源记》,更令人向往的家园!

  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描写了一个幽深、神秘的"蓝月亮峡谷",迷倒了一代又一代的探险家。实际上在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三江并流的迪庆,到处可觅到这样的胜景。这天下午,我来到香格里拉乡城公路10公里处的碧让峡谷。这峡谷与希尔顿笔下的"蓝月亮峡谷",几乎如出一辙。碧让峡谷因径流它的碧让河而得名。这里谷深峡窄,壁高千余米,谷最窄处仅有十米余。千仞危崖如天工神斧砍削而成,看上去像凌空而挂的气势磅礴的绝妙丹青。嶙峋峥嵘的山崖上,绿意森森,到处长满溢碧滴翠的冷杉、云杉。这里虽为高海拔地区,却能见热带的棕榈树,扶疏其间。谷底两侧,老树新柯,连同那拥碧的野草,播香的山花,无不自得其乐,充溢着热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感。俯首望去,碧让河的水太清太洁了。清得能照出石魂,树魂,花魂;洁得令人心颤,不忍涉足。它那纤尘不染的粼粼清波,仿佛能拂拭生命的尘垢,能照彻人的心胸,并把心胸里的蕴蓄瞧个明白……陪同的藏族青年告诉我,这里便是藏胞心中的"蓝月亮峡谷"。每当月亮照进这峡谷时,月光和峡谷都是蓝色的。我虽无缘一睹蓝月用其清亮、温柔和妩媚所营造的诗的意蕴,仅这迷人的称谓,就像透明的音乐一样,洗涤升华了我的心灵。

  在游历迪庆山川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惊诧大自然的玄奥。后来我才领悟到,假如将迪庆这片洞天福地喻作上苍赐给人类的一篇回环跌宕,一唱三叹的绝世文章,那么,碧塔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句号,碧让峡谷也仅仅是一个短短的可有可无的破折号;当我来到耸立于迪庆西北部德钦县境内的梅里雪山面前时,方感到这架雪山,才是造物主留给我们的一个大大的笔酣墨饱的惊叹号。我在钦德县城西南侧的飞来寺旁的藏胞民居里,苦苦伫候了三天,因了飘绕的冥冥的雾气所遮掩,也未能窥到这架大山主峰那积满厚重白雪的金字塔状的神姿。但从香格里拉县城到飞来寺沿途那"忽焉四季,转眼寒暑"的立体自然景观和藏族特有的人文景观,已深深地震慑了我的心灵。站在这座壮丽、肃穆、威严的雪山面前,我倍感人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我知道,在人与自然及宗教方面,梅里雪山是我穷毕生精力,也不可能读懂的一部大书。

  从梅里雪山回到香格里拉县城之后,我这才先后仔细探访了濒临县城的大中甸、小中甸两处草原坝子。在寻梦香格里拉不断升温的今天,大、小中甸已成为最富视角冲击力的景点。这两处草原坝子,是藏胞居住相对集中的地方。那每个村口用镌刻着藏文的青石砌成、寓意神指引的玛尼堆,那挂满长绳、在风中哗哗作响的五颜六色的经幡,那用粗大圆木支撑、屋顶用何嘎土打实抹平的藏胞民屋,那用结实的原木铆榫起来像是要背负太阳的青稞架,那有着小布达拉宫之称的松赞林寺……这一切均构成了独具藏族个性的人文标识。这些标识,记载和传递着藏民的历史、宗教、习俗和文化的信息。那青稞酒、酥油茶、奶酪、糌粑,那色彩绚丽的民族服饰,那节奏感强烈的藏族舞蹈,也不知倾倒了多少天下游人。

  和谐是众美之源。人与自然的和谐,才能使人感到安闲、惬意、舒爽和怡乐。走进位于县城西北隅的大中甸草原,我真切地感受到,这里的居民,生活在一种人与自然真实而亲密的关系中。纳帕海三面环山,水面有三十余平方公里,大中甸草原便与这湖敞开的博大胸襟相亲相吻。水浸湖边树,花映原上草,靠着那清粼粼、甘冽冽湖水的润泽,大中甸草原的牧草,显得那般丰厚繁茂。红、黄、蓝、紫、白的各种野花点缀其中,草底虫吟、花动香浓,飘逸出"野花向客开如笑,芳草留人意自闲"的恬淡意境,如擎出一个古代馨香的故事。雄壮的牦牛,向被称为"高原动物之王",在这里却看不到它们的威武与剽悍,它们踱着绅士样悠闲的步子,时而啃噬着青草,时而以安详的目光,注视一下过往的游客。骏马在冷兵器时代,是速度的象征,可在这绿毡般的坝子里,膘肥体壮的它们,也同样显得从容不迫,只是在偶尔听到身着盛装的藏族姑娘的一声鞭响时,它们才振一振长鬃。三五成群的羊儿,像一片片落地的白云,在草地上徐徐移动……打破这静谧、松弛、融洽,如同梦幻般世界的是那一拨接一拨的来自海内外的游人。他们或漫步在草原河边的小道上,游心骋目;或偶尔闯进路边的碧草里,纵情品览;或侧卧在花丛中,尽情闻吸着花的清香。这初夏的大中甸草原独有的斑斓与鲜亮,使所有的游客都激动得不能自已,每个人的脸颊上无不荡漾着醉梦样的光辉。我看到有几位像是来自西欧的金发碧眼的女郎,竟然双目微闭,两手合十,长跪在路边的草丛里久久不起,像是这片温柔的土地,唤起了她们孩童般的纯真;她们又像摇篮里的婴孩,在静听着妈妈那用甜蜜和微笑包裹着的祝福,走进了绿草茸茸,鲜花盛开的梦境。

  我眺望着远处林木叠翠、烟岚明灭的座座青山,遥视着更远处那银光闪烁、玉洁冰晶的雪峰,呼吸着这大中甸草原清新里含着淡淡草香的空气,沐浴着从纳帕海湖上吹来的清凉而和畅的柔风,仿佛觉得自己那颗已被岁月磨出老茧的心,软化了,年轻了。我本是来自山野的孩子,山野的流溪、碧草、小花所组成的带有芬芳的"文字",应是我最早读过的第一本书。后来,我走进了省城,住进了大都会,常年生活在像鸟笼一样由钢筋和水泥组成的方格里。近些年,虽有了电视、手机、英特网,足不出户也可尽晓天下大事,但随着山野间那些小树、小草、小花的名字渐渐在记忆中消失,我生命中产生了本不该有的空缺。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匆匆行走在人与人碰头磕脑的柏油马路上,那种光着脚丫儿,踩着黑褐色的泥土,能够沉淀你的惊慌、使你坚定与轻松的感觉,也找不到了。我也许早已背离了大地,把在坚硬的马路上散步说成是"在大地上行走",实在是一种矫情和名不副实。今天,漫步在这柔软的草地上,复归自然的我,才又真正听到了大山的心跳,感受到了大地的呼吸。一时间,大中甸草原,让我找回了昔年山野孩子的童真,忘却了人生经历的痛苦,扬弃了高傲的自我,超脱了尘世的猥琐与虚荣……同大中甸一样,位于县城南边的小中甸,也是香格里拉这首田园诗中最美的段落。在这片同样被人们称为世外桃源的土地上,山光水影,嫩绿新碧,房屋篱墙,牧马闲牛,羔羊家犬,一切都显得浓淡相宜,错落有致。214国道纵穿小中甸草原,透过车窗朝外展望,我觉得又进入了另一个似幻似真的梦境。走下车来,见早有十几辆旅游车停靠在公路两侧。游客们正在那金灿灿、黄澄澄的花丛中观赏、戏耍、拍照。我的双瞳也蓦地被那浪涛般活泼的光彩燃亮了。进得尺余高的花丛,只见那一片片,一簇簇,一丛丛,一枝枝,一朵朵像浮雕般精工绝伦的黄花,熠熠辉耀于草原之上,尽情地展示着一种美对人的视力的征服。也许花开有早有迟,也许花儿承接阳光拂照的角度不一,这庞大的黄花家族,分别呈现着淡黄、浓黄、浅黄、深黄、嫩黄、鹅黄、杏黄、米黄、奶油黄、柠檬黄等各种黄的色彩。小说家们描写黄花的夸张言辞,诗人们刻意推敲的咏花诗句,都会在这真实而瑰丽的黄花家族面前,黯然失色。这大片大片的带有挑战意味的黄花,仿佛在向人们宣示,它们就是这草原上因家族集体的勃发而创造的美的奇迹!

  我的视觉得到极大满足后,才问陪同我的藏族小伙子,此花叫啥名字,答曰:狼毒花!

  听报花名,我心头咯噔一震:如此颜娇姿美的黄花,为何起了这样一个狰狞、凶狠而歹毒的名字?藏族小伙子告诉我,前些年狼毒花只是星星点点地开放在小路旁,山石间,近几年才连方成片地出现在草原上,成为香格里拉的一大景观。游客到此,观赏狼毒花,已成为必不可少的项目。

  藏族小伙子的这番话,令我心中茫然,疑窦顿生。在无数动植物天天都在消亡、灭绝,沦为现代人类文明牺牲品的今天,原本只是香格里拉一种小小点缀的狼毒花,今日为何能高擎着金色的生命杯盏,形成了一个生机盎然、光艳四溢的花的"城邦"?这对我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大大的哑谜。

  回到县城宾馆,我急忙打电话给军艺的文友,让他速去请教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专家,问明狼毒花兴旺的原因,并尽快告我。翌晨,文友的电话来了,言其讨教了一位植物学博士,博士的解释大意如下:"狼毒"是这种黄花的学名,华北地区的百姓俗称"闷头黄花"。狼毒花多见于我国的东北和俄罗斯的西伯里亚,其根、茎、叶均含大毒,可制成药剂外敷,能消积清血。亦可做农药,用以防治螟虫、蚜虫。但人畜绝不能食之。狼毒花根系大,吸水能力极强,能适应干旱寒冷气候,周围的草本植物很难与之抗争。那位博士还说,他曾数度进行过实地考查,在宁夏、陕西、内蒙等黄河流域的一些草原上,多次见到过遍地开放的狼毒花。过度的放牧,公路的修筑,人和畜的定居,破坏了大自然的原生态,是狼毒花蔓延的原因。狼毒花在我国某些地区,现已被视为草原荒漠化的一种灾难性的警示,一种生态趋于恶化的潜在指标。

  博士的解答,使我多日来因走进香格里拉而被这里山川的灵秀与绮丽所陶醉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那拥抱世外桃源而发生的梦幻,也似乎转瞬逝去。我知道,一切社会问题的答案,往往不是事物的中心,"中心"常常存在于形成"答案"的来因去迹里。

  来到迪庆后,我强烈地感到,一个民族文化的形成初期,自然生态对其文化的影响,每每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当这种文化发展到成熟、稳定并自成体系后,它反过来又对自然生态发生着影响。尤其是由宗教信仰所育化孕结出的生存哲学和生命方式,对保护自然生态的作用至关紧要。当佛教的行善、惜生、因果轮回等观念与藏族对自然崇拜的原始宗教相融合后,藏传佛教便使藏胞形成了独特的生态理念。在藏民的心目中,山有神,水有灵,树有神,草有灵,万物都有神灵。狩猎、砍树是杀生行为,要进行严格节制。藏民盖房非砍树不可时,每砍一棵树,都必须跪在地上祈祷,向神陈述不得不砍伐的理由,求神原宥自己的过失。在藏传佛教寺庙周围20华里内,凡能听到寺庙钟声的地方,则不能砍一树,打一鸟。因此,在"文革"前,寺庙周围几十里内,无不古树参天,百鸟争鸣。每年农历的正月初一到十五,所有藏民都要种树。老人常告诉晚辈,每种一棵树可增寿五载,反之,则要折岁五年。藏民很少有人愿当木匠,他们深信,万千生灵都有生死轮回,人会变成树,树会变成人。当木匠必然会砍许多树,死后会有神灵去锯他们的脖子。藏民还认为,除了天上的日、月、星辰和雨雪这四样东西外,他们生存所需要的一切,都是大地山川恩赐的,是大地山川时时在呵护着他们。这种由宗教情绪控制的将大自然奉为主,把人视为仆的关系定位,使往昔的藏胞生活在一种半是真实半是虚幻的氛围里。只要能维系起码的生存需求,他们绝不对大自然进行额外的索取。正是这种把大自然当作最高感恩对象的生态理念,才使得昔年迪庆的田园牧歌,回环往复,历几千载长吟而不衰。

  然而,宇宙间除了变化之外,绝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实际上,被人誉为香格里拉的迪庆,早已不是人类梦幻中的世外桃源。那刻在县城中百年木房上"造反有理"的标语告诉我们,建国以来,那一场场无高不止,无远弗届的政治运动,也都曾波及到这天偏地远的迪庆。有资料显示,1958年大跃进时,这里的一些草原湿地,曾被强令进行过稻改。在高寒地区种植水稻,无疑是凿冰求火的幻想。伴随着稻改的必然失败,这里的部分牧场、湿地,也曾遭际到前所未有的破坏。在那毫无秩序可言的"文革"荒诞剧中,更有一些不法之徒潜入深山老林,大肆砍伐古杉名木,疯狂猎获珍禽异兽,致使那些人迹可至、有路可走的原始森林里的动植物,也曾蒙受过亘古未见的劫难……当改革开放的惠风,穿越千峰万嶂,吹拂进迪庆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后,自治州的历届领导人,理所当然地会把"脱贫致富",视为执政的第一要务。迪庆有着九百万亩天然牧场,一时间,大力发展畜牧业,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各级官员喊得最为响亮的口号。

  然而,世间之事,包括人对财富、荣誉和欢乐的索取,皆有一定的尺度。超过了这个尺度,就会一步步走向毁灭。随着畜牧业在迪庆超常规的跃迁,牲畜的数量成五倍、十倍的速度增长,过度放牧的弊端便渐次凸现出来。州农牧局作过估算,全州天然草场的最大载畜量为29万头黄牛单位,而到2001年,全州却已拥有39万头黄牛单位。过度的放牧,导致了牧场的全面退化。目前,在迪庆天然牧场中,中度退化的草场占总面积的73%,重度退化的达4%以上。过去,6至10亩草场就满能喂饱一头牛,而眼下需20亩草场才能养活它。

  一种生命的单方面扩张,不仅会使其他的生命受阻,同时也会祸及单方面扩张者自身。我走进香格里拉县一座海拔近五千米的高山里,访问了宗巴村的藏民大吉扎家。这里,有一大片夏季天然牧场,大吉扎家的小木屋就坐落在牧场草地上。前些年,他把家中的积蓄全部用来买牛犊、羊羔,养起200多头大牲口。这个数目,相当于包产到户前全村的牲口总量。他家很快富裕起来,并在县城附近的坝区,建起了两层楼房。也许正应了那"大祸似福,大凶似吉"的古语,当牧场严重退化后,牧草大量减少,他家的牛羊常是饥肠辘辘。尤其是到了冬季,因没有储存下足够的草料喂养牲畜,大牲口饿得只剩骨架子,牛犊、羊羔则啼饥号寒,奄奄待毙。万般无奈的大吉扎,只得将羊羔、牛犊大部杀掉。望着挂在木屋前木梁上的一张张羊羔、牛犊的皮儿,这个藏族汉子,面部呈现出挖心摘肝似的痛楚,不时地用手背擦拭眼中的泪滴。

  迪庆这种一度缺乏科学依据,过分发展畜牧业的举措,在开端之时便已包含着潜在的结局。随着牧场的退化,狼毒花乘它草它花之危,乘虚而入,"凤"巢鸠占,也就不难理喻。在迪庆这个千百种名花芳集,无数种碧草嘉会的植物王国里,造物主并没有给狼毒花以更多的生存位置。往昔,它们只能躲在石缝中,山沟边,自惭形秽。但造物主对它们也不偏私,赋予它们耐寒冷、抗干旱、忍饥渴的品格,使它们能在死神的觊觎和劫难面前,泰然处之。世界上的每一种生命,都有壮大自身的渴望。不甘心平庸,不满足现状的狼毒花,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以梦想的花朵,去拥抱它们的未来。狼毒花由单生而群居,由山陬而草原,由弱小而强大,这并非是上苍的本意,而完全是人的行为,为这个黄花家族不断拓展了生存空间所致。

  自迪庆的首府中甸县城更名为香格里拉后,旅游又成了这个自治州的支柱产业之一。为给游客提供便捷的交通,舒适的住所,幽雅的环境,于是,宽阔的国道修筑起来了,草原上的机场兴建起来了,一幢幢星级宾馆也拔地而起了。于是,在千载无人开挖的草坝上,在亘古游人罕至的湖泊旁,一处处带有展示性和表演性的藏族村落观光点,也构筑起来了。这些基础建设所需的沙石、木料,大都是就地取材。县城的几条主要街道两侧,也需花草映衬,于是,成方成块的坝上草皮,也被揭运过来了……站在县城神川大酒店五楼的阳台上,我放眼望去,只见县城周围的山体,有不少地方被"开膛破肚"。来到迪庆飞机场左近,人们挖沙的情景,更是令我惊骇。原始草地的土壤层大约有60公分厚,下面是有着同样厚度的灰黑色细腻沙土,再下面则是清冽可鉴的地下水。土壤层上长满的茂草野花,被挖沙人东一撮、西一团地弃置草原上。坑中的沙被挖完后,再另掘新坑挖之……我看到,前几年被掘挖过的草地,坑坑洼洼,七高八低,疯长的狼毒花,姿意舞动着它们狂欢的身姿。而新开挖的土坑,又一个连着一个;前来拉沙的拖拉机熙来攘往,川流不息。这些沙全部被县城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买走,挖沙的村民,每月可得款千元。

  修筑路基,劈山取石,揭草挖沙,凡被人们挖过的地方,草原的生态无不遭到毁灭性创伤,使得只适应在原生态中生长的花草,失却了容身之地。即使公路两侧那些重新平整过的草地,也成了狼毒花的乐园。有关部门抽样调查显示,开挖过的草地,物种数量急剧下降,由原来的四十多种,锐减到仅有十余。

  我在纵穿小中甸的国道上徜徉,只见路两旁,已成为齐戳戳、金闪闪的狼毒花的长廊;我驻足于那些被开挖过的山体旁,眼前也泛起密匝匝、浪滚滚的狼毒花的金黄。

  我知道,迪庆自治州,向以名花佳卉的品种珍贵而繁多着称于世。那有着数百个品种的杜鹃,各呈异彩,各臻其妙;那镶嵌在雪峰下的格桑花,是圣山鬓角上的色调谐和的佩环。那有着六个花瓣、瓣上缀有豹点的滇蜀豹子花,那高洁雅美的蓝玉簪龙胆,那如丝线织成的壮若绒球的簇花铁线莲,那若佳人般沉静娴美的黄花杓兰,那像是出自昔年皇宫的绣花荷包般精致的包叶雪,那不可名状、令人过目不忘的全缘叶绿绒蒿……都无一不是上苍以万年之功,创造出的花中仙品。迪庆的不少名花佳木,早在百年前就远嫁欧美的一些国家,定居于这些国家的皇家花园和国家公园。往昔,名不见经传的狼毒花,在这些高贵的花仙面前,即使当丫环,作女佣,怕也够不上格儿。而今,它们却以家族的空前繁荣,列阵成方,以人世间三原色中的"黄",作为耀眼的头饰,像一个妖冶而放荡的美女,以锐不可当的挑战性、摧残性,以欲壑难填的独霸性、占有性,以媚笑煽情的蛊惑力、迷乱力,装模作样、傲慢自负地闯进了香格里拉百花的宫殿,竟成了不可訾议的花中"皇后"!

  狼毒花是以家族的空前鼎兴结成的庞大、整齐之美,迷乱了游客的眼球的。但是,当地牧民却深深领略了它们的歹毒。凡狼毒花称霸的草地,地表裸露,寸草难生。牲口误食了它,便会中毒死去。大、小中甸草原上,每年都有牛犊、羊羔,因偶食狼毒而亡。牧民们只得让牦牛和羊群远离狼毒花丛。老牦牛还会管教小牦牛,不要误食狼毒。

  眼见富饶美丽的草原,不断被狼毒花蚕食鲸吞,县农牧局也曾发动全县百姓,义务铲灭这用美丽包装起来的灾害。人们在挖好的深坑里,放进灶灰,投下农药,然后再填土将狼毒深埋。谁知,来年春天,开挖过的土地,草更少了,狼毒花的长势更加凶猛……在人的智慧、耐力与狼毒花的坚韧、倔强之间展开的拉锯战中,人很快败下阵来。一花入园,百花惭色。狼毒花这"花中妖后"的领地仍在不断拓展。与此同时,县农牧局还实施了4万亩人工草场工程,并从澳大利亚引进了优良草种。新造人工草场,必须对已退化的草地进行翻挖平整。这就意味着毁掉了原来的植物群落,重新组成一个新的生态系统。土质、气候和海拔的高低,都决定着草木的生死荣枯。在大自然环环相扣、精密而微妙的系统面前,人又显得那般软弱无能。三年下来,引进的草种不再发芽,荒芜的草地又成了狼毒花的疆域。

  在眼下的香格里拉,狼毒花已是蔚为大观的存在,且此花于深秋时,从茎、枝、叶到花,又衍变为火红色,看上去比夏日里的风姿还要绚烂夺目。遂有人提出,既然灭不了狼毒,倒不如把它们圈围保护起来,当作供游人观赏的景点。这种想法,倒也奏效。每届深秋,状若火焰、血一样鲜红的狼毒花,又吸引着游人的目光和消耗着他们的胶卷。更有一些迷恋色彩的摄影家,选择着最适当的角度,不停地按动快门,将秋日的狼毒花拍成一幅幅雅美的图片,并当作对大自然的颂诗,发表于画册、画报。还有激情澎湃、挥洒啸傲的诗人,这样吟唱道:"……柔情的倾诉,深深的依恋,牛羊悠悠地漫步于大地,狼毒花点燃了草原……"当财富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乃至每个人跨入新世纪门坎的唯恐一的钥匙时,谁都想将这把钥匙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去主宰自己的命运。由贫困向着富裕挺进,是人类共有的情结。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人都无权责怪迪庆各民族的父老乡亲,对现代物质文明的追求。当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已住进了宽敞的小楼,坐进了私家的轿车时,还再让香格里拉的藏胞,用牛粪去点燃炊烟,用脊背去驮载沉重的水桶,用酥油灯去熏黄古老的梦境,实在是不公平,不人道的。

  迪庆成为旅游热点后,既给当地政府和百姓带来了财富,也打破了藏胞那曾有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状态。我参观了几处新建的藏胞民居观光点,只见队队游人摩肩而来,接踵而去。藏胞不停地向游人献哈达,敬美酒,展歌喉……这里的藏胞已不能按过去的方式生活了,他们必须生活在游客的梦想里。为满足寻梦人的猎奇和需求,他们必须生活在近似虚构的场景中,必须像演员那样时刻想到面对的观众,把本来的日常生活,变为具有感染力的舞台表演。"世外桃源"般的岁月,在这里已不复存在。藏胞虽得到了他们应该得到的,却失去了不应该失去的。

  在《消失的地平线》中,康韦、马里森等人被劫持到香格里拉后,大自然的奇美和藏传佛教的玄奥令康韦心醉神迷。他曾决心终生留住下来,但经不住马里森的再三撺掇,最终还是出走。离开香格里拉后,康韦一度失去了记忆。恢复记忆不久,他从泰国曼谷出发向着西北方向,去重新寻找那片曾使他眷眷恋栈的圣土。作家希尔顿虽未向读者描述康韦寻找的过程,却在全书的最后一行援笔发问:"您认为康韦最终将能找到香格里拉吗?"这一诘问,振聋发聩,余音无穷。

  在物质文明高度发展,人类精神却渐渐被掏空了的当今,香格里拉不应是一个地理概念,更不应是一个可以争相抢注的商标。在被物欲的力量紧紧控制着的人类面前,它应该是人类心灵的荒漠上,重新播种希望的一片净土。

  迪庆是全球50个生物多样性保护地区之一;不久前,国家环保总局公布的我国保护生物多样性的17个地区中,迪庆排在首位。发展经济与生态保护,是当今世界最为严峻的命题。开发不易,保护更难。在这两难的选择中,开发者的超人智慧、才能、想像力和科学精神是关键所在。面对狼毒花用美丽包裹着的严酷现实,所幸的是,迪庆的领导人和有识之士,已清醒地感受到这美丽背后藏匿的巨大隐忧。大自然的原始生态,是人类绝没有能力复制的。创现世伟业决不能为后世留下难以消弭的灾祸。大自然的生态之美,才是迪庆弥足珍贵的第一财富。基于这种认识,州政府提出了退牧还草,退耕还林,限制马的数量,改良牛的品种,发展猪和羊等新的富民举措。有专家甚至提议,应在迪庆建立"生态特区",寻找新的资源管理摸式。凡此种种,无不是在寻找发展经济与生态保护的最佳契合点……就要离开香格里拉了,尽管狼毒花曾使我的心情一度沮丧,但我仍应该说,这里的雪山、湖泊、峡谷和草原,仍是我所有到过的地方中最富自然之美的地域。2003年,美国生态学家鲍伯·麦瑟雷在迪庆进行了为期一年多的考察后说:"从一个生态学家的眼光来看,香格里拉依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之一。"香格里拉,本是佛陀的理想王国。其魅力在于那是一个可以贮放人类梦幻,但又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我们既然将一种美妙的梦幻,当作了实有的存在,并将神性的香格里拉,变成了世俗的香格里拉,还认定了它的所在地,那么,我们就应该以藏胞对大自然那种宗教般的意志、虔诚和敬畏,殚精竭虑地去维护它的高洁与神圣。今天,对大自然的原始之()美,说一声"珍惜",应该比任何词汇使用得更加频繁。如果我们再蹈"不慎其前,而悔其后"的覆辙,那么,在不会太远的将来,即使世俗的香格里拉,也会像希尔顿所担忧的那样,真的消失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李存葆:霍山探泉  

  我青年到壮年人生的“华彩乐段”,是在济南度过的。济南别称泉城,泉曾是这座城市最具人文个性的标识。

  趵突泉池中,曾有三股大泉争喷竞涌,湍急的浪朵高出水面三尺有余,浪涌丛中传出的声音若隐雷滚走,那是地母献给人间音域宽广、音质雄浑的仙乐。黑虎泉有石雕虎头三尊,从“虎口”喷射出的三抹水练,阳光之下,若霓若虹,那是上苍用奥妙的丝线为它的子民织出的“心灵锦缎”。珍珠泉中,从不可悉数的泉眼里冒出的千万颗“珍珠”,像一群群顽皮的精灵,蹦跳起落,那“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玄妙,是造物主用魔幻的巨手,端给生民们的“精神圣餐”……从有着七十二名泉的城市中走出的我,曾武断地认为,可以“走遍天下不看泉”了。谁知,自上世纪末的一个春日,当我从大西北归来途中,造访了黄土高原余脉上的霍泉之后,它竟成了我心常所系、情常所牵的地方。

  1999年初春,青海武警某部一文友,邀我到大西北去体验那里的粗犷与荒凉。当时,我正准备动身赴山西洪洞县,去搜集明初有关老槐树下农民大迁徙的,走一回大西北,也许更有助我对人类生存环境和空间的思考,遂欣然践约。我在大西北高原上走陇西,穿定西,越西海固,近一个月的行程下来,当初的神奇感、新鲜感,都被风沙的抽打和干渴的煎熬,驱逐得荡然无存。那一座座窳劣的远山,像头头被剥了皮的巨兽的干尸,僵卧天际;那一道道突兀的近塬,像只只筋骨风干的鸵鸟爪子,死箍在没有半点绿意的颓壤上。水在“三西”的奇缺、稀贵,任凭人们怎么想象也不以为过。那“一碗泉”、“两勺潭”、“三瓢坑”之类的地名词明意显,毋庸喋喋。但文友对“狼抱水”的解释,则深具酸楚意味了:在一大旱的春日,一只渴得口腔里冒出火来的狼,伸着长舌,焦躁地奔窜着,寻找着,当它在山垭间发现一仅能放进水瓢的水汪时,无神的眼睛睁大了。它拼尽全力将头塞进狭窄的石间,贪婪地狂饮着,恨不能将泉底的泥沙都吸进渴极的胃腔。这泉是左近山民的救命水,见狼来抢饮,男女老幼纷纷抡起棍棒,雨点般朝狼身上猛击,而狼却宁死也紧抱着水坑不放……类似这种人与兽与畜争水的悲剧,在“三西”随处可闻。在这里,被渴念烘蔫了,岁月被渴念烧焦了。

  在一道黄压黄的峁梁里,我们遇见一位老农,他的面孔酷肖油画家罗中立笔下的《父亲》。老农边刨地边用粗粝的嗓门吼着“花儿”:“我嗓儿天天干得冒白烟儿,老天爷你也该下雨了……”他那嘶哑而悲怆的嗓音令我周身战栗。我仿佛觉得,虽然这老农的一大半生命早已被渴念煨糊了,但只要血管里黏稠的血还未凝固,他仍要用另一小半去同干渴抗争。这老农那刚性和韧性的“生命海拔”,应该比我这来自京华的人高出五千米。

  周身载着大西北的风沙,心灵也驮着难以言状的干燥,我来到临汾市的洪洞县。见昔年舟船为路、碧波为程的汾河,早已处处断流;见位于临汾的河段,也已变成几步即可跨越的污水沟,我的心境并不比在大西北时轻松多少。临汾的朋友见我神色悻悻,便撺掇我去洪洞县的广胜寺“放松放松”。

  广胜寺位于洪洞城东北隅的霍山南麓,它始建于东汉桓帝建和元年,后经历朝历代的扩建和重建,于宋元时便已成为名驰海内外的佛家胜地。开国后,国务院首批公布了全国77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广胜寺即为其一。广胜寺由上寺、下寺和水神庙三大古建筑群组成。上寺中明代用七彩琉璃建成的飞虹塔,被今人称为“中华第一塔”。而使广胜寺名重佛界的当首推上寺中珍存的“赵城金藏”。这部洋洋六千万言的佛藏,乃金代僧人费时三十载,在木板上镌刻成书,向被推崇为佛教典籍中“珍宝中的珍宝”……车在叶罩枝蒙的广胜寺下寺的山门前停了下来。我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已被重重叠叠的绿包裹了。不知不觉间,我抵近了一个六亩见方的碧池旁,那多日枯涩的眼睛一下被燃亮了。但见池水清绿凝碧,在春阳的拂照下,耀金闪银,鳞波泛泛。轻风吹皱了池面,缕缕潋滟的光带,宛如一条条素绢在水面上飘动。微风徐去,池中倒映出山、树、亭、榭的倩影……我多日郁闷的心绪很快就释解在这荡漾的春水里了。

  正当我忘情地凝视着这深达两米、清澈见底的池水,并为它的出处而纳罕时,洪洞的朋友告诉我,这池名叫“海池”,池北端有五股自古从未停喷过的神泉。我趋前寻视,果见在三株龙干虬枝的古柏下,有五股泉水从池底汩汩冒出池面,喷涌着,旋转着,宛若五朵硕大的白莲花在不停地怒放。我在海池四周凝睇,又见池内还有不计其数的小泉眼,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泡从沙底潺盢而出,如万斛珠玑,倾洒池内……两难具,二美并,这就使得霍泉既有济南趵突泉的壮伟,又有其珍珠泉的瑰丽。

  从唐人王维诗中“白草三冬色,黄云万里愁”的陇西,来到明人笔下所描绘的“松老栖云鹤,僧闲种水田”的广胜寺,强烈的对比,巨大的反差,不由使我从心底发出这样的感叹:生长在霍泉周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卉,一虫一鸟,一鲫一鲤,实在是太幸运,太惬意了!

  我知道,我的这迥异于其他游客的感受,盖源自我刚刚结束的“三西”之旅。

  在“三西”,要想窥见水的天使的一面,那实是敲冰求火的幻想。在那里,水是极端刻薄的妖魔,由于它掂斤播两般的吝啬,不知给那里的父老乡亲们,酿造和导演了多少焦渴的“新世说”。

  “三西”家家户户土夯的水窖,是维系生命的“救世主”。那里年平均降水量仅为区区200毫米,且大都集中在七月份。那靠夏天接雨水、冬日扫薄雪积蓄的窖水,全凭性情飘忽不定的天公所恩赐。那里的男子汉,大都在出生和谢世时各洗一次身子,几乎“经年不沐浴”。姑娘出嫁时所多出的一次洗浴,则是相约俗成的一种特殊的照顾……“水贵如油”的说词,在“三西”没有丝毫夸张的水分。仿佛那里的每滴水,都能成为润泽生灵的甘霖。男子以家中水窖的深浅夸富,姑娘以对方水窖蓄水多寡论嫁;对登门的乞讨者,户主常是宁给一个馍也不送一碗汤;人们走亲访友时带上一罐水,会使主人眉开眼笑,如沐春风……当人成为旱魃掌中的玩弄品时,处在同一片苍天下其他生灵的命运,就更不言而喻了。

  在青海武警某师招待所里,文友让我看了一部已被多家电视台播放过的专题片。该片是一电视工作者在搭乘部队运水车下乡时,无意间“妙手偶得”的。

  青海一沙漠边缘地带的居民,常年靠军车供水,每人每天供水量严格限定为三斤,其中还包括家畜用水。一天下午,一辆送水的军车在沙漠唯一的公路上疾驰,忽见一头老牛狼奔豕突般地冲上公路,举起前蹄拦住了军车。军车戛然而停。险些被撞翻的老牛毫无惧色,用两只犄角死死地拱住车头。司机猛按喇叭,老牛仅是抬头望着车窗,身子却纹丝不动。押车战士跳下车来,大声喝斥、推搡老牛,老牛还是不肯挪动半步。人与牛僵持着,对望着,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老牛仍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车上的水箱。在这之前,运水战士也曾数次碰到过牲畜拦车乞水的事情,但它们没有一头像这老牛如此执着和无畏。天已向晚,后面的车越压越多,几个司机走过来或扭牛角,或拽牛尾,老牛仍是杠着不走。遂有司机抱来干柴,试图点火驱牛。牛的主人闻讯而来,抡起手中的皮鞭,朝着老牛那缺毛露皮的脊背上,一阵狂抽。老牛鞭痕累累的身上,顿时渗出殷殷血迹。老牛哞哞哀叫着,还是没有离开之意。运水战士见状,情怀大恸,他决计宁愿背个处分,也要给这老牛一盆水喝。当战士将一盆清水摆放在老牛的面前时,令人荡魂摇魄的一幕出现了——老牛没有将头伸向水盆,而是扬脖回首哞哞吼了几声。随着这苍凉且让人揪心的呼唤,一头牛犊从沙梁背后窜来,猛地把嘴插进水盆,将水吸了个一干二净。少顷,小牛才抬起头,感激而满足地望着老牛。老牛那慈爱的眼睛里,似有浊泪渗出,它伸舌爱抚地舔舐着小牛身上那干燥而缺乏光泽的茸毛。没待牛的主人再挥鞭轰赶,老牛便领着幼仔,走下公路,迎着猩红夕阳的残照,远去了,远去了……牛马同君子。老牛这舐犊之情,会让词典中所有有关“爱”的诠释,都显得失重和苍白。

  江河溪海,雨露霜雪,历来都是文人骚客的审美客体。“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盈盈荷上露,灼灼如明珠”,“蔼蔼溪流慢,梢梢岸筱长”……这些古代诗人的清词丽句,曾在多少代人的心泉里溅起美的涟漪。但在“三西”,水的审美价值早被干旱全部蒸发掉了,剩下的仅是赤裸裸的交换和实用价值。

  置身于元人笔下这“地接绀园珠斗近,泉通玉窦白云深”的广胜寺下,我们又足可领略因为泉的氤氲而呈现的美的意蕴了。展望霍泉四周,满目都是浓郁的春色,盎然的春意。水渠旁,垂柳金发拂动,梧桐翠臂伸展;田埂上,春桃乍卸粉红妆,青槐又弄素缟姿……引颈仰望广胜寺上寺,整座冈峦拱绿耸翠,蓊郁莽莽,灼灼青青。但见山岚缥缈,聚散无定,冉冉旋升,把直插霄汉熠耀于峰端的七彩琉璃飞虹塔,幻作身披霓裳羽衣的云中飞仙……攀上广胜寺上寺,我又顿生一种“苍烟遥锁梵王宫”的神秘感。那璀璨缤纷的古建筑群,完全被古老的巨柏所拥抱。整座山峦,是柏树主宰的世界。在这里,汉唐之柏犹存,宋元古树随处可见。这些“四时常做青黛色”的古木新柯,或遒劲,或伟岸,或挺拔,或盘根错节,或疏枝密叶,或华盖如伞,它们形态各异的身姿,既为这座佛寺平添了庄严与肃穆,又像一个个身披青黛色甲胄的武士,在忠实地守护着这片净土。在这连云古柏结成的雄伟方阵的空隙间,还生长着一簇簇名唤“胡藜刺”的灌木,它们的身上生满尖锥般的刺针,与英武的古柏一道守护着这佛山的神圣。

  地处黄河岸边的济南之七十二名泉,已连续十载在春季停喷,而这位于黄土高原上的霍泉却亘古常涌,令我百思难解。为解开谜团,回到临汾,我查阅了有关霍泉的典籍。郦道元《水经注》中载:“(霍泉)出霍太山,发源成潭,涨七十步,而不测其深,西南径赵城南,西流注于汾水。”清道光七年《赵城县志》中云:“霍泉源出沁源县诸山,流经岳阳县南渗水滩,伏流八十里,至县东南霍山下复出。”为印证清人之说,四十年前,山西大学的学者,曾将酚、酞两种化学物质投放渗水滩后,再于霍泉口取样,确证了那“伏流八十里”的记载,并非妄说。这些考证,虽言之凿凿,但对霍泉亘古常涌的缘由,却只字未提。

  临汾的友人告诉我,这霍泉东北百里之遥处,有一方圆近二百里的太岳原始森林。霍泉的源头即在霍山主峰老爷顶下。那里有比广胜寺更古老更茂密的苍松翠柏。一因交通绝塞,又因山西多煤,才使得那片原始森林躲过了大炼钢铁的浩劫。近二十年来,省有关部门又在进山的关隘处,派人严把死守,才使得那“固体绿色水库”,至今尚安然无恙。

  如将霍泉喻作一只硕大无朋的杯盏,那么这杯盏里琼浆玉液的酿造过程,应极为繁琐而复杂。当雨袭来雪飘来时,那森林中每株大树和每棵小草,在自身吮足上苍降下的甘霖后,会将多余的部分,先通过根须的传递、洇浸、渗透,又经沙石的过滤,泥土的溶合,才使那点点滴滴化为涓涓潺潺;再经过地母那纵横交织的毛细血管、支细血管、小动脉、大动脉,才汇成了一条浩浩汤汤的流径沃野之下的暗河,也许突遇广胜寺周围大山的挤压,这“神泉”终可释放出永不枯竭的活力……如果说广胜寺冈峦上的古柏和胡藜刺,是这片风水宝地的“守门人”,那么,百里之外太岳原始森林的大树小草们,则既是这霍泉玉液的“酿造工”,更是站在这霍泉最前哨的忠贞不渝的“守护神”!

  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霍泉是造物主向我们展示的生态奇观。人类尽管已有着八十万年的生命史,但面对宇宙的大智慧,至今仍不过是一群平庸的小儿。当人造探测器傲慢地登上火星去探索水和生命时,我们却早已弄脏了自己居住的星球。

  在罗布泊大荒漠里,有一座被流沙掩埋了十几个世纪的历史名城楼兰。自1901年春,瑞典人斯文·赫定首次发现这古城遗址后,神秘的楼兰就成为全世界探险家和考古学家关注的焦点。有关史料告诉我们,当年楼兰四周,曾古树遍野,兽腾鱼跃,水肥土沃。人们错误地认为,那些动植物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于是便舞动刀斧箭弩,杀伐无度。当绿阴渐次稀疏时,沙龙便张开血盆巨口吸干了河流,楼兰终被埋葬在浩瀚死寂的沙海里成为生命禁区。祁连山下的居延海,三十年前还是一烟波万顷,清丽如画的内陆湖,是各种水鸟及鱼虾栖息的天堂,随着祁连山上流下的雪水被上游无序地“围追堵截”,也随着周围植被受到空前的狂挖乱垦,终使今日的居延海完全干涸,并成为风沙施暴北京的罪恶渊薮。内蒙最西部的阿拉善盟,向被誉为骆驼之乡。骆驼本是被干旱和饥饿孕育出的有着钢铁般生命的家族,它们是比死神更强大的精灵。近十年来,由于当地沙化程度日益加剧,骆驼的主要食粮马莲草几近绝灭。骆驼们在经历了饥与渴的极限之后,一批又一批地走进了地狱的门口。我在一本画报上,看到一具具横躺在沙漠中骆驼的尸骨,那惨白的化石般的骨架,像架架竖琴,仍在向读者唱着干渴的悲歌……我们的祖先总是“逐水草而居”,人类文明辄是与“水”字联姻。历史记载,在“三西”当今那严重缺水的千村万落,古时也曾是青山如妆,万木竞秀,草茂水美之乡。先人在经历了类似楼兰、居延海般的狂伐滥垦后,才使他们的后人陷入一个杀树刨草——水失泉涸——泉涸河干——缺水贫穷——越穷越伐越刨的坐拥愁城而难以跳出的怪圈里。上苍赐给人类生存需求时,也常常是最大的讨债主,你从它那里过分索取的暂时欢悦,常会变为终生的不幸,甚至还要你父债子还,祖债孙还乃至世世代代都偿还不清。

  历史又常常是以血印证了的经验和教训。处在黄土高原上的洪洞,曩时也是常受干旱之扰的县份。昔年每逢大旱之岁,围绕着霍泉,也曾上演过无数次流血的惨剧。

  霍泉之西不远处的主灌渠上,有一宽阔而坚固的石桥,桥上建有一座四角微翘、雕梁画栋的分水亭。桥下有清雍正年间铸成的铁柱十一根。喧腾的泉水分别从十个宽窄相等的铁格里奔涌而出。三股水折身南淌,另七股径直西流……分水亭南面砖雕的券门上,镌刻着这样的楹联:“分三分七分隔铁柱,水清水秀水成银涛”,横批为“梅花逊雪”。不明就里的游人,望着这副楹联,当会欣赏撰联者描景状物的准确。殊不知,这稍逊色于霍泉银涛的“梅花”,竟是昔年洪洞、赵城两县百姓,以鲜血和泪水浇灌而开的。

  霍泉在唐贞观时建起灌渠,每届春旱时节,洪、赵两县的庶民常因争水而发生械斗。贞元年间,两县百姓为霍泉水的肉搏鏖斗,达到白热化。官府多次调解和派兵弹压均难平息。这年春天,骚乱又起,平阳(今临汾)知府速召洪、赵两县县令共同拟定了匪夷所思的平乱之策。这“策略”在经得两县士绅认同后,便广贴告示,付诸实施。一天,知府着人在霍泉旁的水神庙前,架起大油锅一口,掷铜钱十枚于锅底,先将锅中之油烧个滚沸,再命两县各选的壮丁,用手探油锅而捞之,捞得几枚钱,便得几份水。在两大营垒民众山呼般的助威之下,三声响锣敲毕,全场鸦默雀静。但见赵城擢拔出的硬汉,弩箭离弦似的冲至锅边,抢先猛地将手插进滚腾的油锅,一下抓出铜钱七枚。壮汉的右手、右臂被油炸得焦烂……为赵城赢得霍泉七份水的汉子,被该县视为泽被一方的英雄,并为之在水神庙一侧建立了“好汉庙”的生祠。

  自“油锅捞钱分三七”后,洪、赵两县为霍泉仍屡争屡讼,械斗不断。分水的限水石也屡竖屡砸,两县的水战仍死纠活缠,不绝如缕。至清雍正时,方换成这难毁难拔的铁柱。尽管官府派衙役严守分水亭口,但两县又把战地移至对方渠头,常是彼战刚摁下破葫芦,此战又炸裂了漏水瓢……因水结下的不共戴天之仇,使得洪、赵两县青年男女从不通婚。直至建国后,赵城并入洪洞,这延续千余载的水战,才偃旗息鼓……在邈远的天宇中,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不过是上苍黑色夜礼服上的一颗小小的蓝色纽扣。这“蓝扣”所以分外明亮,是因了水与生命的存在而散发出的独有光波。人类的文明史,实际上是一部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的历史。这种膨胀须臾离不开水的润泽、注入和发酵。秩序是造物主的第一法则,水也是按自然法则确定的方式存在和活动的。一旦这法则遭到破坏,处于紊乱状态中的水,便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反常、变异、惊骇、灾难乃至毁灭。

  地球上到底哪种资源弥足珍贵,有人曰黄金,有人曰石油;但答案却愈来愈清晰,那就是水。水的短缺,早已成为世界性的严峻命题。地处亚热带的印度,其西南部一些地区的干旱,并不亚于我国的大西北;纵贯美国西南部七州的科罗拉多河,曾因水的丰沛而着称于世,近几年却因用水量骤增而出现短缺,七个州的首脑不得不坐上谈判桌,去重新修订八十年前制定的分水协议……有关资料表明,全球有214条(个)河流及湖泊,跨越一国或多国国界,这些河流及湖泊,早就成为所经流国家之间一触即跳的最敏感神经。以色列与叙利亚关系的“死结”,在于有着“中东水塔”之称的戈兰高地。该高地是约旦河之源头,以色列百分之四十的用水取自约旦河,如果以方放弃该高地,会让叙利亚死死扼住其生存的咽喉。埃及与接壤的埃塞俄比亚为尼罗河的纷争由来已久,埃及百分之九十七的用水来自尼罗河,但处于该河上游的苏丹、肯尼亚、乌干达等另五个国家,也都纷纷开发和利用尼罗河水,埃及对上游诸国的超量用水分外敏感,多次声称,将不惜动武力加以干涉。印度与孟加拉国为恒河的纠纷,匈牙利与斯洛伐克为多瑙河的摩擦,土耳其与中东国家为幼发拉底河的争端,均早已引起联合国的注视……有诸多学者指出,如果说20世纪是石油的战争,那么21世纪将会是水的战争。可以想象,一旦水的争夺大战在全世界爆发,那就不是昔年洪、赵两县()那样的刀矛相搏,而是现代各种尖端武器最惨烈、最血腥的杀戮与灭绝。那是靠当年平阳浑浑一知府,噩噩两县令,用“油锅捞钱分三七”的办法万万调停不了的战争,即使联合国派遣再多的维和部队,也绝不可能弹压住那些渴火中烧的国家与民族……从洪洞回京后,感动过我的霍泉经常在脑际中浮现。2001年盛夏,山西永济举办拙作《飘逝的绝唱》研讨会,我取道洪洞再探霍泉。是年,北方大旱,济南的七十二泉无一不停喷,连《老残游记》中所记述的那曾冒出水面六尺高的趵突泉,也仅是靠人工向池中注水,才掩盖了它的尴尬和羞赧。令我惊异的是,霍泉仍汩汩喷涌,一如往前。

  近日,我给广胜寺的友人打电话,询问霍泉现状。他言道,泉虽喷涌如昨,但近两年有些单位及个人,在距霍泉两公里外的东北方,偷挖陶土,偷钻小煤井,偷劈山烧石灰……他忧心忡忡的是,霍泉的“龙涎”之脉一旦被切断,那涌流着“琼浆玉液”的“海池”,将会变成盛满黄沙的一方干塘。

  是呀,我们正处在所有美都最容易被击碎的年代。霍泉,这黄土高原上极为难得的“杯盏”一旦破碎,因了它的存在才有的自然景观美、自然动态美和天籁之美,也将不复存在…… 我真不知道霍泉还能涌流到何时。

  2004年4月26日于济南灵岩寺

  

李存葆:净土上的狼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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